丁老頭粗啞的嗓門從門裡傳來:“你看看你那樣子,你不是要面子麼?來來回回拽著這些事說你不覺得難看麼?你自己聽聽你說的那些是人話麼?噢,你說不要就不要,你說要就要?人人都圍著你轉啊?小添是個人!你簡直不是個東西!你不要來找我,也不要去找小添,我倆都不認你,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這是盛望第一次看老頭真正發火,而不是帶著慈愛的嚇唬誰。老人家體格不如年輕時候健壯,但畢竟以前當過兵,勁依然很大。他毫不客氣地把人推搡出門外,季寰宇後退著踉跄了幾步。
老頭探出頭來要關門,結果看到了巷子這邊的人。他愣了一下,連忙給盛望打手勢示意他們趕緊走,別在這湊熱鬧。
然而季寰宇已經看到他們了,在小輩面前這樣掉面子,他的表情尷尬中透著一股惱羞成怒。
他抻了一下肩,把衣服拉好理正,這才朝江添走來。
“你!你別找他說些有的沒的,你那些話沒人要聽!要聽早聽了,用得著現在?”丁老頭還想去扯他。
季寰宇克制著脾氣,又不容分說地把老頭推回院子裡,把門給他帶上了:“我說了,我就是想跟他聊聊,你回屋歇一會兒行麼?說來說去這也就是我跟小添之間的事,跟別人也沒關系。”
老頭在裡面罵罵咧咧,季寰宇把外面的門栓帶上了。他對江添的方向說:“我沒鎖,隻是搭一下,一會兒說完了你再給松開。”
盛望忽然有點佩服他,這種情況下語氣還能保持這幅樣子。雖然能聽出他在煩躁邊緣,但至少目前還是平靜的。
這樣的人如果年輕二十來歲,在學校裡應該挺引人注目的。他想起丁老頭說過,江鷗和他高中認識,後來一直在一起,大學畢業後又順理成章地結了婚。當初的江鷗會喜歡這樣的人,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他跟江添是父子,在丁老頭的那些老照片裡,他們有一點相像。但真正站在面前,盛望又覺得他們並不一樣。
說不上來區別在哪,但就是截然不同。
“我們找個地方。”季寰宇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說:“拐角那邊是不是——”
“就在這裡。”江添不耐煩地打斷他,“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
季寰宇看著他嘆了口氣,放下手機說:“行。”
他四下掃了一眼,這塊巷子足夠偏僻,也不會有人來,甚至比某個餐廳咖啡館或者別的什麼地方還要隱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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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光天化日下的密地。
“行。那——”他又點了點頭,轉眼看向盛望。
江添冷嗤了一聲。
他覺得季寰宇實在好笑,自己找過來說要聊聊,又每次都作出那副不能讓外人聽見的樣子,何必呢?不矛盾麼?
他臉上的嘲諷過於明顯,季寰宇被那個表情扎了一下,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努力維持的平靜模樣終於有了一絲裂縫。
他往江添面前走了兩步,又停在了半途,忍不住說:“小添,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你媽媽她也已經找到合適的人了,我聽說現在也過得其實挺好的,比跟著我好多了。你為什麼老記著那點事呢?”
江添瞥開眼,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很煩躁:“你有資格提我媽?”
“沒有。”季寰宇倒是認得很快,他垂著眼眸,半天沒在吭聲,也不知盯著某處地面再回憶些什麼。良久之後,他說:“我沒資格提她,所以到現在也沒再去見過她——”
“你敢見。”江添腳步動了一下。
季寰宇連忙說:“沒有,我沒有去找過她,回國之後一直避著。但是小添,那真的已經過去很久了。是,我那時候是有點混,哪哪都不如意,跟我年輕時候想的落差太大,我有點……魔怔了。那時候跟你媽媽分居很久了,你小,不太知道,但當時確實已經……”
他斟酌著用詞,不知道是為了給自己辯解,還是怕惹到江添。他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已經沒有太多感情了。不瞞你說,小鷗……你媽媽很早其實就在看離婚協議方面的東西了,我也有那個想法,隻是總覺得還能再等等,還能再一起過下去。畢竟我們高中就認識,那麼早就在一起了。”
他看向江添說:“你可能覺得我從頭到尾就是個人渣,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想讓你媽知道,怕她覺得自己十幾年的時間喂了狗。對吧?”
江添沒反駁。
他含糊地苦笑一聲:“不管你信不信吧,至少我當初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是真的挺喜歡她的。也沒想過別的什麼,但是過日子不是談戀愛,煩心的事太多了。當初也有跟你媽吵架的因素,總之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有點頹。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有那種情況,有時候壓力太大了,會冒出一點很瘋的想法,覺得算了,不過了,然後想幹點很出格的事情。所以……”
所以帶著一個不相幹的男人在那個老屋的房間裡廝混?
江添經常覺得有些人很可笑,自己幹出來的事連自己都羞於啟齒,每次提到要麼避開第三人,要麼戛然而止。好像隻要不說出來,那些事就會慢慢被人淹沒、被淡忘。好像他自己想揭過去,別人就要跟著忘記一樣。
好像別人的感受想法都不算什麼,別人的記憶都是隨便可以抹殺的,別人就……不算人麼?
季寰宇每次都會強調一句,你那時候還小。
是,他那時候年紀確實很小,小到很多事情後來想起來隻有不連貫的片段。就像他回想起那一天,也隻記得房間裡煙霧繚繞,嗆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地上到處是煙頭,燒完的,帶著一點紅星的。季寰宇就在繚繞的煙霧裡跟另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
他那天本來就生著病,頭昏腦漲,也許還在發燒。那些畫面甚至不太真實,像塗鴉或者劣質電影裡張牙舞爪的肢體。
他可能說了句什麼,驚到了糾纏的人,然後一片兵荒馬亂。他好像被人甩開了,又或許是有人撞到了他,然後他摔在了地上,可能壓到了沒熄滅的煙頭,後頸一陣燒痛。
起初那年,他總在做類似的噩夢。不是嚇人,隻是醒來之後要灌下半杯水才能壓下那股惡心的感覺。
後來那些畫面一年比一年模糊,他就隻記得煙味和那種惡心的感覺了。
趙曦常說他有點早熟,也許是吧。就像他小小年紀就知道季寰宇是個極度好面子的人,喜歡粉飾太平。
都說江鷗跟季寰宇半斤八兩,都不知道照顧他,但他分得清誰是無奈,誰是本性。
他得到的照顧有限,所以悶在心裡的那種也能算數,於是他很護著江鷗。當初他被接走的時候,江鷗摟著他哭了很久很久,說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做錯事,說自己有點沒用。
因為他,江鷗否定了自己幾年的生活。他不希望她再因為季寰宇,否定掉自己十幾年的生活。所以他一直在瞞。
隻要他瞞著,季寰宇也永遠不會說。
所以在後來長久的時間裡,他一邊厭惡,一邊又要在江鷗面前壓住那種厭惡,慢慢的,也就沒有要爆發的衝動了。
罐子悶久了是會鏽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排斥一切過於親昵的接觸,理智上知道過猶不及,但那種下意識的東西實在很難糾正。
還好,有趙曦和林北庭。
他從那兩個年長幾歲的朋友身上看到了不太一樣的東西,然後逼著自己慢慢平和下來,慢慢適應。直到某一天,他終於可以把季寰宇和其他所有人割裂開來,也把自己跟那些東西割裂開來。
就像那兩個朋友說的,並不是所有親密都代表一種感情,不用杯弓蛇影,那樣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其實很有道理。就像他身邊有趙曦、有林北庭、有高天揚……有很多或遠或近的朋友,並沒有誰讓他產生什麼荒謬的念頭。
他跟季寰宇不一樣。
……
天色越來越暗,他們的輪廓終於變得不那麼清晰。
季寰宇解釋了很久,到最後終於焦躁起來。他覺得自己其實沒有說錯什麼,但就是怎麼也動搖不了江添的心思。他忍不住又想到了丁老頭的話——當初他被關在門外,現在輪到你了。
他沒做什麼,卻有點筋疲力盡,於是他慢慢沉默下來。而不論他怎麼激動、平和、焦躁、愧疚,江添始終是那副冷冷的樣子。
盛望看著季寰宇,在越來越的話語中,他終於摸到了頭緒。他想起趙曦說的那些話,想起江添所謂的“陰影”。雖然季寰宇並沒有說什麼具體的事,但他都猜到了。
他又忍不住看向江添,那個瞬間他忽然有種錯覺,覺得江添的厭惡和煩躁都浮在空中,不像當事人,更像一個旁觀者。
就好像,他花了很多很多年的時間,把自己從那些雜亂往事裡強行剝離出來,然後站成了一個不相幹的外人,又在多年後的今天,替當年到處借住的自己給對方帶一句話。
他對季寰宇說:“我覺得你很惡心。”
周圍並沒有什麼明亮的路燈,但盛望可以看到那個男人臉色煞白,是真的被這句話扎到了。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丁老頭的叫罵、江添的冷眼……各種壓力和情緒都湧了上來,他又有了當初那種衝動,想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
盛望見他動了一下,下意思往江添面前站了一點。好像生怕他會做出什麼事似的,誰知對方的目光掃過他們兩人,然後對江添說了一句話。
季寰宇說:“小添你知道麼?有些東西,是會遺傳的。”
第65章 隱言
巷子陷入一片死寂, 盛望懵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季寰宇這話的意思。他下意識看了江添一眼, 然而夜色已深, 他看不清江添的表情。
他不知道江添現在是什麼心情,尷尬?憤怒?還是加倍的惡心。
但他已經快氣瘋了。
他從來沒見過季寰宇這樣的人,自己一塌糊塗就要把別人也拉下水, 自己沒面子就要讓別人也跟著無地自容。
他看著季寰宇逐漸模糊的輪廓,一半的臉陷在陰影裡,忽然覺得當初看老照片的自己真是眼瞎, 怎麼會覺得這樣一個人渣小時候跟江添長得像?
盛望拉了一下書包帶, 往前走了半步說:“叔叔,你說的事跟我其實沒什麼關系, 但我真的很想插句話。”
他從盛明陽那裡學來的能耐,越是氣瘋了, 越能在那個瞬間笑臉迎人。他長了一張斯文好學生的臉,季寰宇把他當成江添的某個同學陪襯, 盡管知道他語帶嘲諷,也沒太當回事。
“插什麼話?”季寰宇問。
盛望把搭在肩上的書包卸下來,拎著給他看了一眼, 說:“我就是想說, 你要不是江添他爸,這包現在已經抡你臉上了。”
季寰宇左腳下意識後撤半步,又停住了。他皺著眉垂眸看著盛望,不知是嫌他多管闲事,還是料定一個外人不會冒冒失失插手他跟江添的家事。
誰知面前這個男生又開口了——
他朝江添瞄了一眼, 說:“不過我看江添也不打算認你這個爸了,是吧?”
話音剛落,他抡著書包就朝季寰宇砸過來。
“江添過成什麼樣關你他媽的什麼事?他現在有家,操。”盛望抡完,抓著江添就往丁老頭家走。
季寰宇很久沒跟十七八歲的男生相處了,不知道有這種說打就打的人。他有點狼狽地摁了恩臉,皺著眉大步追了過去。
盛望聽見腳步聲,正想轉頭去看,卻被江添摁著肩膀排到了背後。
江添右肩一塌,書包帶子掛落到肘彎,他挽起包帶對季寰宇說:“挨一下不過癮是麼?”
季寰宇剎住腳步。
他有多虧欠這個兒子,自己心裡其實再清楚不過。剎住的腳步就是證據。因為他清楚地知道,盛望動手也就是一下,那是氣不過在替人出頭。要是江添動手,這麼多年的帳恐怕要一次算清。
丁老頭看不到戰局,在屋裡咣咣擂門,叫著:“小添?小望!小望!幫我把門開開,我要抡死這個不上道的東西!欺負誰呢欺負到我門上來了!”
他嗓門大,連帶著巷子裡不知誰家的狗都跟著吠起來,吵鬧成片。又咳嗽聲和人語聲往這邊來了,季寰宇猶豫了一下,終於動了腳。
他從小好強、鑽牛角尖、要面子到近乎極端的程度,每每出現在人前總是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偏偏總有人……總有人記得他在那些晦暗房間裡的醜態,以至於他永遠沒法真正地光鮮起來。
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他依然在某些時刻覺得自己見不得人。
見不得人。
江添牽了一下嘴角,像懶得出聲的嗤嘲。他走到老院門邊,把那個搭上的門栓解下來,拽著盛望走了進去。
臉紅脖子粗的丁老頭被盛望架著腋下擋開了,江添把門又重新關上,把那個夜色下的人阻隔在了門外,再沒多看一眼。
又過了很久,盛望從院牆的水泥花格裡朝外張望,門前的小曬場早已沒有人影,隻有啞巴叔堆在牆角的廢舊紙盒和塑料瓶,在風裡發出格格的碰撞聲。
丁老頭這晚有點訕訕的,他總覺得是自己通知不及時的問題:“要是找到空闲提前打個電話,可能小添也不會碰見季寰宇這個狗東西。”
盛望去廚房洗杯子的時候,第N次聽見他這麼嘟哝。嘟哝完,老爺子拿著一把菜刀轉頭問他:“筍幹、蓮藕、慄子、你覺得小添更喜歡哪樣?”
盛望讓開他的刀刃,有點哭笑不得。老人家不擅長哄人,尤其不擅長哄江添,畢竟他從小到大總是拎得很清,很少需要寬慰。老頭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做點好吃的。人已經氣到了,胃不能再虧了。
江添喜歡吃什麼,這是個哲學問題。丁老頭把他當親孫子養了這麼多年,也沒弄明白這件事,因為每次問,他都說“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