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糧倉,乃遼縣上百口老弱婦孺。
因為靠近邊疆,連年募兵,村中男丁多戰死沙場,老人失去了兒子,女人失去了丈夫,卻有嗷嗷待哺的孩子難以養活。
待爹爹帶著我和娘親來到此地時,這裡的女人多是做著皮肉生意,養活著一家老小。
這裡聲名狼藉,不斷有守城士兵,或者往來商旅之人,來此尋歡作樂。
爹爹憐惜她們,但自己身無長物,隻能盡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在村中設立私塾,孩童無論男女,皆可於此讀書,不收束修。
他們那麼努力地活著,卻依然逃不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
將軍不過自導自演了一出土匪戲碼,他們便都變成了這滿城吃食。
自此之後,遼縣沒有了。鄰居家的小黃狗,和爹爹私塾裡努力攢錢,約定待我及笄上門求娶的小小郎君,全部都沒有了。
我終於無鄉可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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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至此一月未歸,隻派了小廝取走常用衣物。
待我再見到將軍時,已是滿城歡呼,敵軍已退,瞭城安矣。
將軍親率一組親兵,夜襲敵營,燒其糧草,聲名大振。滿城百姓,無不歡欣雀躍。
將軍見到我,意氣風發。我與他翻滾床榻,昏天暗地。
將軍餍足,與我相依於床榻,纏綿不已,之前的不愉快仿佛從未發生。
瞭城危機已解,但城中百業凋零。將軍走後,府衙知府出身寒門,難以支撐。而將軍出身高門,京城姻親、子弟、同僚不計其數,將軍夫人深得皇後喜愛,將軍本人又聖眷正隆,於此地大刀闊斧地改革一番,無人敢也無人能取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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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命將軍留下,此後五年,將軍與富商握手言和,大批富商陸續返回瞭城,城中百業漸漸興旺。
這五年中,北方敵寇每年秋冬依然屢次侵犯,將軍傷其精銳,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時之間,難以杜絕。
第六年,瞭城內,百姓隻知李廣賦將軍,而不識當朝天子。
第七年,天子急召將軍回京,然北方敵寇突然大肆進攻,將軍不得不留守瞭城。休戰之後,有北方外族常出入將軍小院。
在瞭城的這七年,我先後又生育二子二女,出生後,將軍另外安排奶娘照顧,孩子半歲後,隨奶娘返回京師,仍放在主母名下。
我與幾個孩子,每年不過除夕得見一面,七年四次生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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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第八年,天子一天三次下令召回將軍,並隨信奉上主母的頭上步搖。將軍和我才終於回到了京城。
回到京城,我先去看了老太君。
老太君已經認不得人了,身邊伺候的老嬤嬤也已經故去。如今在老太君身邊伺候的人,看著雖也盡心,卻隻把老太君當木頭人般伺候,院子裡死氣沉沉。
我知道,老太君定是不喜歡的。
我便懇請將軍,自己留在老太君身邊伺候。將軍許我,白天伺候,晚間依然回石榴園。
我夜半回到石榴園中,多半時候將軍也在。我如今已經二十九歲,又多年在瞭城風吹日曬,容顏早已不再。將軍雖已經年過四十,卻依然英姿勃發。
我伺候他洗漱,他也不喜歡再假手於人。瞭城八年,許多習慣已經深入骨子。我們躺在床上,他的手一遍遍地撫摸著我的臉。
「老太君快要不行了,你多陪陪她。她雖然不Ťű³是我的生母,卻對我有養育之恩。你代我,多盡盡孝。
「如今回了京城,你也多置辦些衣服首飾。」
「妾身都曉得了。」
將軍翻身壓在我的身上,一夜芙蓉帳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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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第二年,老太君去世了。走的時候,身邊隻有我一人。
那是一個很明媚的清晨,老太君的精神出奇地好,她喚來院子裡的管事,拿了賬本與我一筆筆地核對,鋪子、莊子和許多書畫、珍玩,這些都是她的嫁妝,待她去後,留給我傍身;一會又迷糊起來,一遍遍叫著我「巧姐兒」,那是她唯一的女兒,婚嫁不過一年,就不幸死於難產,一屍兩命。
待到太陽升到正午當空,日光正好,老太君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院裡的管事在我的面前咚咚磕頭,請我為老太君做主。老太君的身子雖不硬朗,但也不至於這麼快撒手西歸,他心有疑慮,幾番查找,才在藥渣裡發現了貓膩。
我抱著老太君坐到傍晚,心裡最後的一點暖意層層剝離。
偌大的將軍府,無人真心待她。她卻從不虧欠任何人。她悉心教導將軍,替老將軍守住了將軍府;她從不苛責主母,省去晨昏定醒,早早給予中饋之權。就連我,卑賤如塵埃,也得她多年照拂。
我這樣的人,是不配的。
我欺瞞老太君,我知她痛失愛女,便於我難產中算計她,喊她「娘親」,求她庇護。
她庇佑了我,我卻任她這般死去。
24
待到第二天清晨,丫鬟們推開房門,驚嚇不已。
我竟已是滿頭華發。
將軍與主母也姍姍而至,從我手裡搶走老太君。
老太君死後,極盡榮寵,哀樂三日不停,聖上親臨將軍府,追封一品诰命,並大赦天下。
老太君去世後,子孫皆要服喪三年。但是大公子已經年十五,隻能盡快成婚。
婚事由主母操持,定的是宰相府的嫡親姑娘,兩家人親上加親。納採、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快速過禮。日期也很快定了下來。
而我孤身一人被主母下令鎖在石榴園中。此時小滿早已嫁人,園中隻有一聾啞婆婆。
一日三餐,有時有人送,有時就不小心被忘了ṱú⁶,如同我這個人。
待到將軍想起我時,我已如垂暮老人。他見我如此,有意外,卻又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我依然伺候他洗漱,他依然抱著我,撥弄著我的手指。
「你現在可真是醜啊。」
「是啊,妾身自己也自慚形穢。」
「……等我們回了瞭城,找最好的女醫給你調養。」
「主母不會同意的。」
「你不要怪她。成婚時,我承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後也曾許下重諾,所有子嗣交由她撫養。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瞭城八年,每次孩子們走了,你都要大病一場,我便欲將小小姐交給你撫養。我沒有料到採藍會失聲痛哭,她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
「所以隻是這樣,便要了老太君的命嗎?主母隻要有一點點不開心了,便要奴婢千倍百倍地去償還?如果是這樣,那奴婢現在確實是生不如死。」
「你不是一直很聰明嗎?」將軍突然發怒,惡狠狠地掐著我的脖子。
我是一直很聰明,我閉園不出,我尋求老太君的庇護,我也從不主動出現在孩子們的面前。瞭城內的鬼鬼魅魅,我更是視而不見。
我心裡清楚得很,將軍如今舍不得我,不過因為,我是他的習慣,也是他心中的惡。他從不曾善待我,將我如同玩物般隨意處置。在我面前,他可以不是世人眼中的明月,也可以化作惡鬼,他的野心、他的無情,隻有我知道得最清楚。
他看不起我,可這世間,偏隻有我最能懂他,他自己也曾說過:「好幾次都想弄死你算了,不過你很機靈,每次都做對了選擇。留你在身邊,尚有幾分樂趣。」
可惜他們這些貴人們不知道,狗急了也會咬人的。
25
將軍留在我的院中不過一夜,主母便一病不起了。我的兒女,守在她的床前,個個噓寒問暖。
我躺在石榴園中,形同厲鬼,桀桀大笑。
我的兒女們為主母不平。女兒們結伴來到石榴園,叫嬤嬤扒了我的衣衫,綁於園中, 賜我鞭刑。兒子們由大公子帶著,跪在將軍書房前, 請求他們的父親立即杖斃了我。
奴僕至我的房中一通打砸。可惜我的屋內, 除了被褥,不過兩個窿衣箧而已。便有奴僕為討主人開心,興衝衝地將窿衣箧砸在院中。裡面全都是孩童大大小小的衣物,一共九個包裹。眾人全都呆愣在場。
將軍怒氣衝衝地來到院中,看到的是這般景象。
瞭城八年,我做針線活時並不避諱他, 他見過幾回,還嘲笑過我何必多此一舉。可他不知,我竟是做了這麼多。而我自己這幾年, 日日夜夜伴在他的身側,每季的換洗衣物不過兩件。
跟來的兒子們和女兒們也都看到了,他們也許終於想起來什麼,可是, 很快又別過了頭。
將軍上前為我披上外衫, 下令將當日院中的奴僕全都亂棍打死。
主母第二日也踏進了石榴園, 我入府十五年,這是她第二次主動見我。更是第一次踏入石榴園。
她出身高貴, 根本不屑跟小妾一般見識。隻要她皺一皺眉,自然有無數人替她出氣。她隻需放任不管,一切就會如她所願。
她知道我歸鄉心切, 知道將軍無心於我,所以迫我與將軍同去瞭城。
可是她不知道,自桃紅死後, 我隻想血債血償。
此時, 她親自派人將我送上馬車,她笑意盈盈:「我說過, 要送你歸鄉的,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去嗎?」
26
我離京三日,解決了押送我回鄉的小廝, 用的是他們隨身攜帶的毒藥。
我離京十天,京城就變了天。
將軍府大公子大婚當天, 被御林軍包圍查抄。將軍李廣賦通敵證據確鑿,大將軍被當場誅殺,主母及將軍子女,皆收押至死牢。宰相府也受到牽連,數百人下了大牢。
半個月後, 我與老太君的管事會合,管事帶來聖上口諭, 賜我免死金牌, 贈我黃金萬兩。
一個月後,我與管事回到遼縣。這裡慢慢又有了人煙。戰亂之後, 普通百姓流離失所,遼縣城內卻有不少良田,便有膽子大的擇此棲身。後來, 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這座空城又重新有了生機。
一年後,我於遼縣病逝。窗外柳樹成蔭,桃花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