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江添轉回來的時候,目光從盛望臉上一掠過。他拎著那個霧蒙蒙的瓶子,在後桌坐下。衣服輕輕擦過盛望的肩,帶起一縷冰涼的風。
盛望沒回頭。他聽見後面傳來瓶蓋被擰開的聲音,明明是江添在喝,他卻好像也咽了幾口似的。
深秋的冰水一定涼得驚心。
那之後的一整個上午,江添都沒有說話。隻在最後一節課結束的時候,拎著傘站在盛望桌邊,用手指敲了一下他的桌子說:“去吃飯。”
三號路依然很長,兩人打著一把傘並肩而行,步子不算快,但沒有人說話。路過一處垃圾桶的時候,江添把喝空的瓶子扔了進去。
那個瓶子直到被扔都還淌著水珠,他的指尖骨節都是沒有血色的白,看著就很冰。盛望忽然很想試一下溫度,但找不到任何理由。
這樣的場景讓他想到第一次去喜樂,江添也是這樣全程無話。那時候他覺得理所當然,現在隻覺得真不習慣。
“哥。”盛望叫了他一聲。
盛明陽如果聽到這個字,大概會感動得心緒萬千。畢竟當初不論他怎麼哄騙,盛望都死活不開這個口。
其實他現在也叫不習慣,但他在努力。
他本性很懶,難得這麼努力,盡管這種努力並不令人開心。
江添臉側的骨骼動了一下,臉上沒什麼表情,片刻後才看向他。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盛望問。
江添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會兒才收回去:“沒有。”
盛望點了點頭,又過了半晌才應聲道:“哦。”
他們轉過長巷拐角,一前一後跨過老院子的門檻,丁老頭舉著鍋鏟迎上來:“今天很快嘛,走路沒有磨磨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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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盛望捧場道:“餓死我了。”
餓到胃抽著難受。
“剛好,我今天搞了個剁椒魚頭。”老頭得意洋洋地說:“據說食堂也做過?你們嘗嘗哪個好吃。”
老爺子今天心情不錯,不僅做了剁椒魚頭,還燉了烏雞湯,炒了三個小炒。紅綠剁椒和翠色的菜薹碼得齊齊整整,啞巴叔也在,樂顛顛地拿碗拿筷。
“不是餓死了麼,多吃點。”丁老頭給他們盛了滿滿的飯,又舀了湯,美滋滋地等評價。
盛望誇了一通,誇得老頭心花怒放。
他轉而又問江添:“怎麼樣,比學校食堂的好吃吧?”
江添“嗯”了一聲。
“哦,你也覺得好吃的呀?”丁老頭睨著他說,“我以為我下毒了。”
江添終於抬頭看向他,面露疑問。
丁老頭指了指臉說:“好吃你這麼苦大仇深的幹什麼?”
江添垂眸咽下食物,過了兩秒才道:“笑著吃你更要問我怎麼了。”
丁老頭居然覺得很有道理,他想了想那個畫面,打了個寒噤:“不說了不說了,吃飯。”
盛望胃裡難受,其實也嘗不出什麼味道。但既然說了餓,還是吃得比平時多。老頭和啞巴吃飯很快,囫囵兩口能下去半碗,不一會兒就先吃完了,去廚房洗上午沒弄完的菜。
廳堂便隻剩下兩個人。
盛望越吃越慢,終於擱下筷子。
江添的湯勺碰在碗沿,發出當啷一聲輕響,他忽然開口道:“胃痛?”
盛望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在主動說話,心情頓時好了一些,下意識道:“沒有,就是吃飽了。”
江添沒吭聲,他悶頭又喝了兩口雞湯,終於忍不住道:“你在辦公室也是這麼騙老何的麼?”
盛望一僵,這次是真的愣在那了。
也許是怕自己語氣太冷,或者太過於咄咄逼人,江添一直沒有抬眼,隻是沉默地等著回答,他手指間捏著白瓷勺,卻沒有再喝一口湯。但即便這樣,那些鋒利又尖銳的稜角依然會顯露出來。
就像那瓶深秋的冰水,明明瓶身裹著一層溫和朦朧的霧氣,卻依然冷得扎手。
盛望動了一下,想換個坐姿,但胃裡的痛感讓他懶得去換。
“騙老何什麼?”他問。
江添:“故意考砸這件事。”
盛望胃裡抽了一下,針扎一樣的疼迅速蔓延開來,他微微弓了腰,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胃痛來得可真及時,他在心裡自嘲地想,估計看上去跟裝的一樣。
他用力摁了兩下痛的地方,對江添說:“沒有故意,我為什麼要在大考上故意考砸,又沒有好處。”
全班都在安慰他,覺得他發揮失常,運氣太差。所有老師都在訓他,覺得他狀態不好,麻痺大意。隻有江添知道他既沒有失常,也沒有大意,就是故意的。
他找不到理由,也找不到證據,但他就是知道。
江添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蹙了一下眉心,似乎想說點什麼,又似乎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我沒故意。”盛望目光微垂,聲音很低。
他臉上沒什麼血色,不知是沒休息好導致的還是胃疼導致的。老房子光線不好,廳堂很暗,外面下著大雨,雨水順著傾斜的屋頂流淌下來,沿著瓦檐掛出一條水簾。
江添莫名想起盛望第一次醉酒,他悶悶不樂地坐在車裡,臉色也是這樣,偶爾會抬眼看向車窗外,明暗成片的燈光從他半垂的眼裡滑過去,有時極亮,有時隻有很淺的一個星點。
他明明沒說什麼,卻總顯得有點孤單。
好像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忍不住對他好一點的吧。然後不知不覺,就成了習慣。
江添從桌邊站起身,剛剛還在狡辯的人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腕。
“幹嘛?”盛望抬著頭問他。
“……”
江添動了一下手指,說:“倒熱水。”
盛望“哦”了一聲,目光又垂下去,松開了手。
江添去廚房翻出玻璃杯洗了一下,倒了半杯開水,又兌了點老頭晾著的涼白開,然後回到廳堂把杯子擱在盛望面前。
“什麼時候搬?”他問。
“嗯?”盛望沒反應過來。
他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什麼時候換教室?”
“中午。”盛望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午休結束之前吧。”
其實時間剩得不太多了,但他們誰也沒開口說要走。廳堂陷入長久的沉默裡,盛望端起杯子小口喝著微燙的水。
又過了很久,他忽然開口說:“這是真的沒考好,哪門都有很多失誤。”
騙鬼吧。
江添心裡這麼說,嘴上卻道:“好。”
盛望又喝了幾口熱水,也許胃疼緩解了一些,臉色有所好轉。
江添安靜片刻,又點了一下頭,沉聲說:“好。”
*
明理樓的午休向來安靜,今天卻很吵鬧,站在樓下都能聽見上面挪動桌椅的聲音,乍一聽很是熱鬧,卻是有人歡喜有人愁。
盛望回到教室的時候,其他四個需要換教室的同學已經收拾好了書包,其中一個兩手空空,顯然已經往樓下跑過一趟了。
“盛哥,你們是在B班吧?”那人問道。
盛望點了點頭,他哭喪著臉說:“行吧,好歹就在樓下,隻隔著個天花板。”
“你不在啊?”盛望問。
“我得去1班。”他說,“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殺回來。”
“想什麼呢,肯定能啊!”高天揚安慰道。
那男生倒是很清醒,幽怨地說:“每次有人出去估計都是這麼安慰的吧,最後有幾個能回來?”
高天揚噎了一下,一巴掌拍在他後背說:“那你不能爭口氣啊!”
他又跟盛望對了一下拳,說:“盛哥,你也……不對,你也別太過爭氣了嚇到我們。”
高天揚說完,下意識朝江添瞄了一眼,他以為自己會被江添逼視,就像上次說“路過”一樣,沒想到這次江添沒抬眼。
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兩人之間某種微妙的變化,但憑他腔腸動物一般的腦回路,並不能描述這種變化在哪裡。
於是他選擇了閉嘴,安靜如雞。
盛望把一部分東西塞進書包,正準備抱起另一摞書,就見江添彎下腰,替他把那些抱上了,然後抬腳朝樓梯口走去。
排名這種東西畢竟是每個班關起門來說的,沒換教室之前,沒人知道別班什麼情況。
B班正清掃空桌等樓上的人下凡呢,沒想到第一個下凡的是江添,嚇得值日生抹布沒拿穩,差點抹另一個人臉上。
“什麼情況?”有人小聲議論,“搞什麼大新聞呢江添要換班?”
“做你的夢吧。”另一個人嘲道,“肯定是幫人搬東西啊。”
“誰這麼大牌面?”
正說話呢,盛望挎著書包跟著進了教室門,眾人又傻了。
幾秒之後,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喏,牌面來了。”
空桌有幾張,江添問盛望:“坐哪?”
“這邊!”某一張空桌前突然伸出一隻黝黑的手,盛望朝那邊看去,就見史雨指著自己前面的座位說:“坐這吧。”
“也行。”盛望點了點頭。
江添說:“他比你高麼?”
史雨:“……就不要計較這種問題了吧,差不多啊添哥。”
江添沒再多言,走過去把盛望的書放下來。其他換教室的同學也陸陸續續來了,佔據了剩餘幾張桌子,盛望把書包塞進桌肚,正準備把東西往外掏,就聽見江添說:“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