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第 1 章
黏膩的夏風吹過牆頭雜生的三角梅,灼熱潮濕撲面而來,毒辣陽光穿過梧桐,在夏樹身上落下斑斑點點的光影。
這不算什麽。
比烈日灼身更難捱的,是她身後那道別有用心的目光。
眼前這輛特斯拉輪胎裏有靜音棉,補胎工序比一般的車子費勁,夏樹卸了車胎螺絲,張宙立刻從牆角陰涼處跑過來。
他在離夏樹半米的地方停下,殷勤道:“小夏,是要把輪子挪過去嗎?我來幫你。”
夏樹背對著他,一隻手將輪胎拖出來立在地面,另一隻手向後擺了擺:“不用不用,張哥你車馬上洗好了,可別摸到這個髒輪胎往身上蹭了灰,到時候上了你的車,又把車子弄髒!”
聞言,張宙右腳伸朝前,半蹲著拍了拍腳上的鞋,聲音帶著餍足的笑意:“小夏,你真貼心,我這鞋剛買的,弄髒了也不太好,我買這個顏色,就為了配你這身灰色工裝,你看我站你旁邊,咱兩這色調,多配!”
“……”
夏樹噘嘴翻了個白眼,轉頭向後,先看了眼張宙腳上的灰白AJ,視線上移,他脖子上的大金項鏈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她禮貌微笑道:“張哥,你去那邊陰涼處待著吧,這裏太曬了,我聽說有些鞋子暴曬了會掉皮,你這可得小心!”
說完,她滾著車輪往車間走。
“小夏,你真會為我著想,”張宙繼續跟過來,語氣輕蔑,“沒事,這鞋子便宜,我又不差這點錢!”
夏樹沒說話,拿來工具準備將輪胎從鋼圈上拆卸下來。
張宙站在車間外的幹淨地面上,右手大拇指向後一打:“小夏,我過兩天去四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幾天?”
夏樹悶頭卸著輪胎,語氣敷衍:“不用,張哥,你玩開心,我忙得很,哪都沒時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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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
張宙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拖了個牆角幹淨的凳子坐下來。
“所以我就說嘛,我們趕緊把婚結了,你把戶口遷來我家,我們去試管做個雙胞胎,隔壁村拆遷一人一套房,等拆到我們村,加上倆小孩,我們不就有四套房子了,到時候哪還需要你風吹日曬幹這個!”
夏樹別過頭沒說話,擠著眉眼,耐著性子把張宙的話左耳進右耳出,盡可能地壓著心裏的躁意。
“其實我覺得三胞胎四胞胎也行,反正我也養得起,養幾個小孩,再加上你,完全沒問題!”他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挑著眉,“到時候生了,你在家帶娃,讓我爹媽來幫忙一起帶,他們累了,就換你爹媽來,這樣一大家子和和睦睦的,多好!”
聽見對方提及自己的父母,夏樹臉色瞬間沉下去,她呼出口氣,起身:“張哥,你車快洗好了,要不你去檢查看看哪裏還有沒洗幹淨的地方!”
張宙寬宏大度地揮揮手:“沒事兒,反正也是你的人,他們弄不幹淨點我也不怪他們!”
“……”
夏樹敢說,她遇到的最難溝通的人,張宙排第一,沒人能排第二!
“哎,你怎麽岔開話題了,害羞呀?真是淘氣!”張宙繼續說,“而且你看,要是咱兩成了,到時候我跟我姑媽說說,你這廠子的房租,減個一半肯定沒問題!”
“……”
夏樹沒招了,摸了摸口袋,想發個信息讓三個徒弟過來把張宙支開,卻發現手機沒帶。
這時,徒弟保欽元從洗車房朝她小跑過來。
保欽元揚著手機,示意她接電話,神色焦灼:“老大,林林出事了。”
“我妹?夏林?”
聽見夏林出事,夏樹連忙抓了條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汙漬,拿過保欽元的手機,走到一旁接了起來。
夏林在電話裏聲音顫抖,帶著哭腔說她在市裏騎共享車撞了個人,他們現在正在去往醫院的路上,對方一男一女兩個人,看上去是非富即貴的人,她從沒遇過這種事,不知如何處理,想讓夏樹去醫院一趟。
夏樹:“行行行,你別著急,我馬上出發,待會兒我先轉兩千給你,你帶傷者去拍個片子,如果情況不對就先報警,讓警察來處理。”
掛了電話,夏樹朝張宙丟下一句“有事不能招待了”就沒再搭理他。
保欽元今天原本計劃去市裏跟女朋友約會,夏樹便叫著他一起出發。
坐上破舊捷達,保欽元揶揄道:“老大,房東阿姨他侄子看來是真喜歡你啊,這左一趟右一趟,不厭其煩地來!”
車廂內直逼40攝氏度,拖著疲累的身體坐在裏面,眼波不停晃動。
路邊梧桐樹上敷衍的蟬鳴聲不絕於耳,將煩躁推到了頂點。
夏樹眉頭緊皺,鄙夷地冷哼一聲:“還真喜歡!你是沒聽他說讓我給他生四胞胎,等著這邊拆遷了,一個戶口給他分一套房!要不是看在房東張阿姨份上,我話都不會跟他說!”
張宙隔三差五就要往汽修廠跑,夏樹明確拒絕過他,不知道他是裝聽不懂,還是真傻,根本不把夏樹的話當一回事。
他之前非法大保健被抓的事,弄得附近的村民人盡皆知,沒人敢跟他結婚。
他嘴上說著喜歡夏樹,其實是想趕緊娶個生育機器回家,在這一片拆遷之前生出幾套房來。
一邊是為人和善的房東阿姨,一邊是厚皮老臉的張宙,礙於房東阿姨的面子,夏樹不得不耐著性子應付這尊大佛,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行了行了,別說這個人了,煩!”夏樹說。
她和保欽元從城郊出發,在繞城高速跑了半個多小時,又在市區繞了十多分鐘,才到了醫院。
在醫院門口,夏樹想讓保欽元直接走,但保欽元說他怕別人刁難,想一起去撐撐場面,夏樹便先下了車,讓保欽元去停車。
市區密集的車流和嘈雜的引擎聲帶來強烈的壓迫感,夏樹總感覺這裏比城郊要熱上幾分。
去往骨科大樓的路上,她把灰色工裝外套脫了下來系在腰間,身上隻穿著黑色工字背心,溫熱的風輕拂皮膚,勉強帶來點不痛不癢的涼意。
門診大廳人頭攢動,夏樹想去服務臺詢問VIP專家診室的位置,卻不想還離著幾米,服務臺前的一個男人瞬間將她的視線搶去。
男人帶著網球帽,身上穿著純白色運動套裝,雙臂自如地搭著臺面,他比醫院大廳的人幾乎都高出一個頭,挺拔的身量,站在那裏格外顯眼。
網球帽帽檐遮住了他的前額,卻將那雙深邃的眼眸襯得更為神秘,隱隱透出冷冽的少年感。
也就在那一瞬間,夏樹把易年認了出來。
他的這張側臉,她再熟悉不過。
但他怎麽會在這裏?
夏樹在原地怔楞片刻。
回過神,她倒抽了口氣,打消了上前詢問的念頭,立馬轉身往另一邊走。
她照著地上的路標往骨科VIP診區走著,轉過拐角,一眼就在烏泱泱的人群裏看見了提著X光袋子和一個精致網球包的夏林。
夏林旁邊站著一個陪診護士和穿著運動裝的女人,那女人戴著網球帽,姿態端莊氣質卓群,還擡著一隻手,應該就是被撞的那個人。
“林林!”夏樹拉進與幾人的距離,略帶焦灼地喊。
夏林回過頭,像看到救星一般,欣喜道:“姐,你來了啊!”
旁邊的女人也將目光投向夏樹。
夏樹走過去的途中臉上懷愧,向女人弓腰微笑,怕對方不喜自己工裝上的星星點點汙漬,她隻站到了夏林旁邊,並未與那女人挨得太近。
“您好,我叫夏樹,夏林的姐姐,實在是抱歉,我妹她傷到您哪裏沒有?”
“沒事沒事,就是手指有點小傷,不礙事的。”
女人臉上掛著和善的笑意,稀松地揚了下右手。
顯然沒有刁難的意思,夏樹吊著的心總算落到了實處。
易雯溪說是她顧著撿東西自己跑到路中間,害得夏林摔了車,得知夏林是體育生,還生怕夏林因此受傷而自責。
正因為是體育生的緣故,夏林對傷特別敏感,即便對方沒有責備她,她臉上也難掩愧疚和局促。
她目光朝下,對夏樹說:“這個姐姐的手指都被我撞骨裂了!”
夏樹神色一緊,頓然看向易雯溪的右手:“骨裂?這麽嚴重!”
易雯溪反倒從容自若,安慰起了姐妹倆:“真沒事,不是妹妹的錯,待會兒處理一下,養幾天就好了。”
要說幸運也不大合適,但確實好在夏林撞到的是這麽通情達理的姐姐。
方才在醫院門口才和保欽元說道怕被刁難,此刻夏樹頓感自殘形愧:“真的很抱歉,那您把繳費單給我,我去繳費!”
“不用了,”易雯溪擡著受傷的右手擺了擺,“我是這家醫院VIP,費用什麽的會自動扣的,我弟弟已經去幫我弄了。”
“這怎麽行,我去吧,錢還是得由我們來出。”說著,她轉向夏林,語氣帶點責備,“你也真是,怎麽能讓他們自己出錢。”
夏林拘束著抿了下唇:“我說了我給,姐姐不讓。”
易雯溪:“真的不用,本來也是我自己的問題,你們不必自責,反而是妹妹,我建議她也去檢查一下有沒有受傷,她非不去,你是她姐,你跟她說說。”
夏樹了解自己的妹妹,皮劃艇省賽在即,她如果受傷絕對不會硬撐。
“您沒事就行,不用管她,她心裏有數。”夏樹說。
就在這時,大廳取藥廣播響了起來——“請易雯溪到九號窗口取藥。”
夏林立刻向易雯溪確認:“姐姐,剛剛喊的是你名字吧,我去幫你拿藥!”
“對,麻煩你了。”
說著,夏林就要把手上的東西遞給夏樹,夏樹說讓她們在這等著就行,隻從夏林手上接過就診卡,便走向了取藥窗口。
她把就診卡遞到窗口內,這才瞟見女人的姓氏,“易”。
姓易?
夏樹心髒莫名加速跳動。
這個姓氏並不常見,而且易雯溪與易年同樣穿著運動裝,她說的弟弟,莫非就是,易年?!
夏樹有些慌措。
七年前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可一點都不體面,如果待會兒湊到一起,該以何種姿態去面對他。
但是想想都過了七年,他可能不記得她了,即便還記得,應該也不會還揪著那檔子陳舊破事不放。
取完藥回頭,不出所料的,夏樹撞進一道視線之中。
易年站到了易雯溪身側,把剛剛提在夏林手裏的網球包背在了肩上,單手插兜,姿態松弛自如。
他淡漠地與夏樹對視著,帽檐下幽深的眸底還翻湧著令人辨不分明的意味。
碰巧一個不知是病患還是家屬的急切青年碰到了夏樹的手肘,“啪”的一聲,其中一個藥盒從她手中掉落。
表情滯了兩秒。
她俯下身去撿藥盒,順便搓了搓僵住的臉,起身後,她呼了口氣,垂著眼,硬著頭皮朝三人走過去。
“你叫夏樹對吧,介紹一下,這是我堂弟易年,今天本來是跟他約了打網球,結果還沒去到網球館,就把自己弄成了病號……”
易雯溪十分自來熟,滔滔汩汩地介紹著易年和她過去半天的行程。
出於禮貌,夏樹牽強地勾著唇,稍擡眼睑,再次與易年對視。
他的眉眼生的極為好看,此刻卻毫無笑意。
還未等夏樹開口寒暄,易年就慢悠悠地把目光挪開。
他的胸膛起伏著,滾動了一下喉結。
“愣著幹嘛!打招呼啊!”易雯溪拽了拽易年的衣服下擺。
夏樹在心裏數著,一秒、兩秒、三秒……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