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個搖船賣酒的歌伎,在汴河上靠著一口好嗓子吃飯。
隻因太子駐足聆聽了片刻,太子妃連夜將阿娘召進宮獻唱。
她哭得梨花帶雨,傷心欲絕說隻要太子喜歡的女人,她都會成全。
太子心疼,當即下令將阿娘拉下去灌了啞藥,胡亂處理了。
此事在宮中傳為佳話。
七年後我成了太子妃身旁小宮女時,宮女們還在羨慕議論這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神仙愛情呢。
1
七月酷暑,掌事宮女指揮我們幾個小的在院子裡粘知了。
隻為太子妃能睡個好覺。
一個圓臉小宮女小聲嘟囔:「這都離娘娘宮殿那麼遠了,蟬叫能聽到嗎?」
掌事宮女與有榮焉:「你懂什麼,娘娘可是太子心尖上的人,別說幾隻蟬,就是天生太陽影響她睡覺也給蒙上呢。為了娘娘,太子不納妾,不近女色,就連身旁都不要宮女伺候。」
我的胳膊累得不停打晃,沉默幹著事。
掌事宮女見我似乎不信,又補充證據:「不信啊?當年太子在汴河官船被一個唱歌歌伎勾引,還不用娘娘出手,太子就直接將那歌伎拉下去灌了啞藥,讓她再也不能狐媚。」
小圓臉羨慕啊了一聲:「哇,真羨慕這種神仙眷侶。」
我垂下眼睛。
什麼勾引?
Advertisement
我阿娘雖然生得好看,但當年已有三個孩子,大了太子十餘歲。
我阿爹死在勞役中,她為了養活我們姐弟三人,不得已拋頭露面在汴河上做了一個搖船賣酒的唱歌女,靠著一口好嗓子吃飯。
南地哩語小調鮮活靈動。
是太子妃知道這事後,特來人找阿娘給了九百文錢,讓她進宮獻唱。
說是唱得好另有打賞。
阿娘想要為我和妹妹攢嫁妝,為阿弟攢束脩,歡喜應了,但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問:「既然都啞了,為什麼不趕出去?」
掌事宮女搖頭:「你真傻。當然是為了娘娘的名聲啊。那歌伎畢竟是娘娘召進來的,萬一出去亂說怎麼辦?」
說罷,她似又想起那說的賣酒女早已啞了,便聳聳肩,和她的主子一派的天真惡毒:「反正就是個賣酒的女人,無關緊要的,死了也就死了,誰還能怎麼樣?」
是啊,無關緊要,死了,又能怎麼樣呢。
2
其實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阿娘死了。
隻知道她進宮了。
我帶著六歲的妹妹和四歲的弟弟在家裡等啊,等啊。
阿娘走的第十天,我求著胥吏去宮門口問,費了好些錢卻一無所獲。
錢沒了,先當了冬衣,然後是夏衣,捉襟見肘,越來越難。
弟弟餓得直哭,妹妹在地裡挖蚯蚓想熬湯。
最後,我隻能咬著牙帶弟弟妹妹去宮門口,我們跪在角落給每一個出宮辦事的宮人磕頭。
砰,砰,砰。
我的額頭都是血。
最後,一個走過的太監蹙身又回來,他聽我們說完了來意,說我阿娘有一番好造化,問了我們的住址,然後叫我們先走,回去等消息。
回去的當天晚上,家裡就起了火,弟弟妹妹沒挺過來,我昏倒摔下河,在汴河起起伏伏,被一個漁民撈了上去。
我醒來爬回去的時候,看到幾個陌生人在屋舍中翻找,將裡面的小小焦黑屍體扔出來,可憐我妹妹那時候還摟著弟弟呢。
「還有一個大概燒沒了,小孩子又沒有肉。」
為首的聲音尖細,是那個劉太監的聲音:「行了,回去復命吧。」
我緩緩退後,將頭埋入水中,額頭痛的像是有火在燒,我睜大眼睛,死死盯住每一個走過的人。
我認出來了。
我又恨我這麼笨才認出來,這個太監啊是那太子妃派來請我阿娘去表演的其中一人。
後來,我養傷的時候,我聽見隔壁搖船的議論說,肯定是我阿娘有了好去處,不想要我們了,才會派人來放這一把火。
人人都說她去享福了,但是隻有我一晚一晚夢到她說好冷。
而當我後來進了宮,第一次幫助太子妃辦事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娘,已經死在井下七年了。
3
那是我進宮的第二個月。
太子妃親自為太子送夜宵時,書房有個甜嗓的小宮女伺候。
那宮女生得秀氣,但絕沒有太子妃明豔好看。
太子立刻解釋說自己眼疾短視,是讓那小宮女念奏報。
太子妃站在那裡,眼眶慢慢蓄滿眼淚,一顆接著一顆輕晃。
後來書房裡就鬧了起來。
結局是小宮女衝撞了太子妃被拉下去打死。
太子妃嗚咽著靠在太子懷裡,說自己痛苦不能為太子誕下後嗣,恨不得立刻死去,自己也想為太子尋良妾,Ṫůₓ還哭著找出了一籮筐的畫像給太子看,證明自己真心和絕望。
門外的下人跪了一地。
太子心疼無比,當時就下令將畫像都燒了。
太子妃和太子識於微時,鹣鲽情深,琴瑟和鳴。
據說那時的太子妃曾經也有一副好ťüₖ嗓子,深得太子喜愛,後來是為了太子擋酒中毒才壞了嗓子不能唱歌。
太ƭū₁子曾為她燒了東宮所有的樂曲,還下令封地百姓謝絕絲竹,不可再唱曲作樂。
他們的愛情曲折驚心又堅如磐石呢。
我跪在門口钺缶前,火光照亮我的臉,我一卷一卷燒,太子在那火光中,無意中看了我一眼。
太子妃看見,立刻叫我出去做善後。
於是我跟著掌事宮女和其他人將那死掉的小宮女抬到了後院鎖著的廢院中,這凋僻的深宮中七七八八個井口,掌事宮女看了一個。
說這是因為口舌死的的,就塞上米糠扔進口舌井裡。
我問掌事宮女什麼時候撈起來。
她笑著說我蠢,死在這裡的怎麼可能撈?等滿了,就會填了。
又說起這個井下面最有名的一個女人。
「是個汴河上的賣酒女,唱歌特別好聽,太子都誇過,隻可惜太張揚了。不然能出事嗎?她本啞了也活不久了,卻怎麼都不肯死,一直熬著,還一心想要把身上的東西往宮外帶,起初我們都以為是外面有情郎,後來才知道是要給她孩子。天爺,都有孩子了,竟然還不安分?!」
掌事宮女的嘴巴張張合合,肆無忌憚將那些惡毒的詞匯用在阿娘身上。
「正好那晚劉公公及時發現,當機立斷平了隱患。」她一筆帶過自己的老相好,說重點,「我說這些,是要你們時刻警醒自己,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總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說這話時特別看了我一眼。
我隻是看著那口狹窄的井。
那天回去之後,我重新成了一個外院的粗使宮女,再也見不到太子。
我花了兩個月近太子妃身邊,因為太子一個目光再次成為外殿的宮女。
但我不著急,我知道機會已經來了。
她離不開我。
4
太子妃容不下人,決不肯讓其他女人靠近太子。
她的眼睛容不得沙子,也容不得一隻母蚊子。
這些年,她保持著厚德良善的名聲,確保每年從宮裡抬出去的宮女太監的屍體不超過兩具。
剩下的,還有些不能見人的都進了那深宮的廢井。
所以,幾乎固定的,太子妃的母族每年會秘密固定送一些人進來,這些人頂替著原本那些宮女的名字繼續為奴,如今已不知道換了幾茬。
用太子妃的話來說。
都是些沒用的奴婢,誰記得她們長相,新的舊的,也沒有什麼差別。
——反正她身旁的宮娥不會超過兩年。
這個掌事宮女是例外,她淺薄張揚,成日奉承鑽營,長得普通,既太子厭惡,又和她身旁太監劉公公結了對食,勉強算是心腹。
如今我頂替的名字叫玉兒。
是我們這一批替換的宮女中的最後一個,算老人了。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是個妝娘,會些醫術,尤其擅長診孕。
太子妃成婚快九年,一直沒有身孕。
哪怕太子妃依然得寵,哪怕太子將她視作心尖珍寶,甚至不惜為她違了皇後的好意,裴家也坐不住了。
我就是裴家專門送進來的工具和警告。
要是還不懷孕,下一批送進來的興許就不是使喚的宮女了。
最初我們這一批人進宮,太子妃挑了幾個容貌普通的在內殿用,其他人都放在外面幹雜活。
直到一次宮宴前她因為臉上生泡發落了兩個宮女,我自薦奉上枇杷露,調理治好了那一串上火的燎泡。
太子妃很滿意,賞了我一根發簪,讓我從幹雜活的小宮女挪到偏殿專門喂她的兩隻白貓。
那之後,她會陸陸續續用我配置的玉簪粉和口脂,且越來越離不開。
上一份按照時間和劑量,應該明天就用完了。
比起她依然嬌豔的臉,我更關心的是。
這三個月太子妃居然絕口不提為她診斷身體的事。
對自己這麼自信,那我不得不懷疑,她的身體也許沒有問題。
如果問題不在她身上,那就在另一個人身上?
我心裡為這個可能無比激動。
借著跑腿幫忙,小心看過宮中的小廚房,但監控嚴格,隔間之外還有專門的熬湯間,我暫時進不去。
5
今天累了一天終於就寢,進了房子就是一股燥熱。
夏天極熱,宮裡洗頭又是很難的,通鋪上轉過頭就能聞到近處的宮女頭上浸透的頭油味道。
十天前,我的旁邊還睡著那個甜嗓小宮女,三天前,換了個新提進來的捧東西隨行的宮女。
今天暑熱,拿宮女臉上的汗落在了太子新賞給太子妃的一方絲絹手帕上。
太子妃心疼極了,拿著帕子難過好久,太子哄了半天。
晚上我回屋準備寬衣休息時,發現就又換了一個在茶水間煎茶的宮女。
新來的室友宮女叫寶悅,不愛說話。
這茶水間差事夏天算是煎熬了,別想幹爽。
但也有好處,管著主子的茶歇冰飲,隻要想要,總能落下一點邊角料和幾手茶來。
按理說到一個新地方總要拿點邊角料給同屋們打好關系。
但她早早躺下,用著死去甜嗓小宮女蓋過的被子和枕頭,蒙頭就睡,另一個宮女好心提醒她說死人用過的,她也不吭聲。
我看了她幾眼,這時來人叫我,掌事宮女似笑非笑看我一眼,說太子妃要見我。
屋子裡一下安靜,其他兩人都同情看向我。
今天暑熱,太子妃又發落了人,心情很煩躁。
她每次煩躁就會有人倒霉。
而這個,今天似乎要輪到我了。
我還沒出門,一個就問我上回洗好的那方甜嗓小宮女留下的手帕能不能給她。
我說不行,那是我好友的遺物,要是我沒了,就把兩個帕子一起燒了吧。
本來蒙頭的寶悅聞言動了動。
6
我進了太子妃的寢殿,她穿著薄薄的紗衣高坐在前。
進了屋,我跪下問安。
太子妃慢條斯理用完了冰碗,放下,才叫我抬頭。
看了我好一會。
「長得還算不錯。」
手上的發簪在指間撥弄,目光陰沉看著我,就像看一個死人,鋒利的發簪隨時都能劃過我的臉。
她神色陰沉,瓊鼻桃腮上都是冷意,素日的嬌弱褪去。
這才是小白花太子妃背後的真正樣子。
她聲音哀怨又難過,對我說話,就像是訴苦。
這是太子妃每次想要殺人前的談心環節,反正死人不會泄露她的秘密。
「今日太子經過梨園回宮,按理是一個時辰回來,但是多了一盞茶時間。比一個月前又久了些。」
「上個月父親送來的歌伎,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送回去,還聽那女人唱了兩句半。」
「今天晚上那個小宮女我見過,她在教坊司表演過,是唱曲的。她有一個姐姐,也曾經被太子誇過。」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用那根發簪挑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眼睛:「你說,這些女人怎麼就這麼賤?難道她們就看不出來太子隻愛本宮一人嗎?為什麼非要來勾引他呢?」
她的危機感如此強烈,完全沒有被寵愛的人應有的平和和滿足。
她說完了,問我:「你來說說,你呢,你覺得太子怎麼樣?」
怎麼樣?
如果要我說實話,我隻想說這個男人要不是太子,不說他陰柔的體格,這樣愚蠢的性子和是非不分的腦子會在民間過不了一個月。
美人在骨不在皮,君子在志不在形。
他——實在不怎麼樣。
她看我沉默,忽然冷哼了一聲:「果然,連我父親送來的幫我的人,也為太子傾倒了嗎?你們為什麼都這麼喜歡搶別人的東西呢。」
我跪下磕了一個頭。
「奴婢是個孤兒,在街上流浪過,吃了很多苦頭,才能找到裴家。從裴家莊子的藥草田的農奴開始做起,學藥,試藥,熬了四年才得到了去裴家送冬例的機會。裴公子覺得奴婢聽話,為奴買了契籍,才能從農奴變成家奴。奴婢的一切,都是擺裴家所賜啊,奴婢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身份。」
說罷我直接抓住了太子妃的手上的發簪,一把劃在了自己臉上。
鮮血一瞬湧出,我再次拜倒。
「娘娘要是覺得奴婢這張臉礙眼,奴婢可以不要這張臉。為了娘娘,奴婢什麼都做得出來。」
太子妃被我的狂熱感動。
「你對本宮,是有心的。」
是的,很用心。
7
我回到住處的時候,裡面的人嚇了一跳。
燭火熄滅,我抹黑給自己上了藥。
這一點傷不算什麼,看著嚇人,但是愈合很快。
躺下的時候,旁邊的寶悅將一方帕子遞給我,帕子上是一樣的繡工,和甜嗓小宮女的帕子手藝一樣。
第二天我再去茶房的時候,寶悅就悄悄給我留了冰鎮酸梅湯,在井水裡湃過,冰涼刺骨。
她們倆是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