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良臣難為:獨不見》, 本章共3948字, 更新于: 2025-01-22 17:02:07

她比我大五歲,卻處處矮我半頭要叫我姐姐。

我剛嫁給李翰的時候,她挺不恭敬我的。

不是不來請安,就是到處搶我的東西。

隻要我看中的,她一定要先我一步得到。

我那時覺得她挺幼稚的。

懶得和她計較,後來,後來先帝爺聽信讒言,疑心我爹在北疆反了。

她不知道從哪裡聽到的消息。

在一個深夜拿著包袱推醒我,急衝衝地說:「沈七,你醒醒。」

「陛下懷疑沈將軍反了,宮裡有人要過來抓你以儆效尤,威懾北疆,你快跑吧。」

我當時不信,我說:

「怎麼可能?你在诓我?若是陛下真的懷疑我爹,我這一走不是正坐實我沈家的罪證嗎?太子呢,我要見他。」

她急得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和我說:

「你傻嗎?朝中奸臣當道,太子這時候要是為你沈家說話,陛下不得懷疑他和沈家勾結嗎?而且他已經被禁足在宮裡了,你快走——」

我在狐疑中幾乎是被她連推帶拉地趕出去的。

我還記得我見她的最後一面,月色如霜,冷悽悽地撲下來。

我滿心惶恐和猶疑,她將包袱給我的時候停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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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和我說:「如果……如果你看到你大哥,回來告訴我他如今過得好不好。」

最後她像個姐姐一樣,抬手摸了摸我的頭頂。

笑得很溫柔,和我說:「我先幫你頂一陣,小七,別怕。」

那時候我剛懷孕不久。

我想天家再怎麼懷疑沈家,在罪證未落實的情況下,也不至於對我動手。

我甚至懷疑過胡姐姐是故意害我沈家。

可惜我錯了,半個月後北疆的全軍覆沒證明了我沈家的清白。

我被接回東宮的時候,胡姐姐已經死了。

那晚我走後她裝成是我。

來抓人的宮中禁衛軍沒有認出來。

後來御前宦官假傳消息讓先帝爺以為我爹在北疆自立為王。

所以他下旨將「我」處死。

誰也不知道先帝爺真會殺人。

何況那時我還懷著孕,胡姐姐是在混亂推搡和旁人解釋她不是太子妃時。

讓人一劍從後心穿透前胸刺死的。

我回東宮的時候,她的棺柩還沒下葬。

我跪在她的棺柩前泣不成聲。

我和她說,我看見我大哥了,他很好。

我問他記不記得太子的胡良娣,他說他記得。

他還說他記得他曾經救過落水的你,他說你ťų₀眼睛很好看……

我絮絮叨叨很多,最後李翰從宮裡趕回來,他看見我就急衝衝地趕過來。

說:「小七,你想急死我嗎,這麼久音信全無,你知道這麼久我是怎麼過來的嗎?」

我跪在地上抱著胡姐姐的棺柩滿臉是淚地仰頭看他。

我問他:「你是怎麼過來的?你做過什麼?」

你為我,為胡姐姐,為沈家,做了什麼?

你是我的夫,是胡姐姐的夫。

你心裡明明知道我們沈家不可能反,那麼你為了我們做過什麼?

你也是大梁的太子。

陛下昏聩,小人當道,民不聊生。

你明明都知道,可你為蒼生百姓做過什麼?

他什麼都沒做,這是他最大的罪過。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5

李翰批完奏折過來。

頌之就退下去了。

我白天昏昏沉沉躺了太久,晚上反而精神了。

所以李翰拉著我的手回憶過去。

他不是兒女情長的人,我也不是。

如今愛回憶往事,可能是因為我們都老了。

將近二十年的歲月過去,他也人到中年。

兩處鬢角也有斑白的痕跡。

大概是因為長久不喜言笑的原因,他眉眼威儀猶在。

有種攝人心魄的威嚴,他拉著我的手,眼角攢出點笑意。

他問我:「你還記得你剛嫁給我的時候嗎?」

當然記得,他和我六哥同齡。

當時我六哥是他的伴讀,下了書房,他最愛的就是和六哥一起來沈府。

因為我們家玩的東西多,而且規矩少。

我是最小的,他每次來都會用折扇抵著我的額頭。

笑眯眯地哄:「叫哥哥。」

小時候我會軟糯糯地喊他哥哥。

後面大了就不喊了。

我們以前玩起來都沒什麼身份分寸感,隻當他是鄰家的哥哥。

有一次我和五姐一起诓騙他上樹給我們摘風箏。

等他上樹後,我和五姐就偷偷地把樹下的雲梯給搬走。

看著他困在樹梢上的樣子喜笑顏開。

他也不生氣,喊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六哥,說:

「子駿,你就這樣看著你妹妹們欺負我?」

我五姐很生氣,站在樹下跳腳,不厭其煩地數次強調:

「我,我是姐姐,我比這小子早出生半個時辰!!!誰是妹妹!」

六哥也笑,裝作無奈地攤開手,愛莫能助的樣子:

「太子你也看到了,我可不敢惹這兩個母老虎。」

於是堂堂太子爺毫無辦法,又不想示弱。

他就將風箏夾在腋下,然後手腳靈活地順著樹幹往Ŧũ₊下爬。

我們樂不可支,他下來後將風箏遞給我和五姐。

一人在頭上敲一個板慄,然後忍俊不禁。

說:「我堂堂太子爺,竟然做這種事,你們可都不要說出去,不然我……哼哼……」

他那個時候溫柔隨和,威脅人都找不到方式。

再後來就是我及笄。

先帝爺突然要從沈家找一位女兒嫁給李翰。

按理說我是最小的,可最後不知怎麼的,定到我頭上。

那晚燦燦星河下,李翰偷偷跑到我的院子。

將一根發簪簪到我的發髻上,眉眼溫柔。

在月光下問我:「小七,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羞紅臉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如今我躺在床上,李翰伸手將我臉側的碎發撥開。

他的手在我臉上逡巡,大概是在尋找年少時的痕跡。

他的笑意中帶著溫柔悵然,和我說:

「這麼多年了,你好像還和當年嫁給我時一樣,我卻已經這樣老了。」

我嫁給李翰,這麼多年下來。

歡喜有之、愛有之、怒有之、悵然有之、恨有之。

我那樣多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統統都在這個人身上了。

我和李翰第一次冷戰是在胡姐姐死的那段時間。

沈家變故很大,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

每個人都似乎在這一瞬間成長起來。

頌之在我的肚子裡一天天的大了起來,我心思鬱結於內。

和李翰一直冷戰,直到我生產。

我那時候難產。

當時他坐在產房床前握著我的手哭得泣不成聲,說了一大堆的心裡話。

等我醒過來,望著窗外探進來的一株梨花。

在心裡悠悠嘆口氣,勸自己說算了吧。

算了吧。

不在他人位,不知他人苦。

這小人當道的亂世,他也有自己的苦。

我們是這樣和好的。

6

後來就是正道二年。

我爹去世之後,武將無人,北方防線潰敗。

我大哥帶著訓練不足三ẗű̂ₓ年的北疆軍死守玉門關。

當時先帝爺已經纏綿病榻,朝中宦官佞臣把權。

他這個太子爺,連先帝的面都見不到。

援軍遲遲不派,李翰在正德殿前跪了兩天。

第三日暴雨雷霆萬鈞,我抱著頌之進宮給他撐傘。

雨從四面八方撲打過來,身上很快就從頭湿到腳。

就像這混亂可笑的世道,避無可避。

我大哥一個人守在玉門關,糧草告急,將士士氣不足。

女真人又如狼似虎,像頭嗜血的野獸在撕咬那小小的關門。

我大哥就要撐不住了,我想到從邊關一封封寄來的請求援軍沾著血的書信。

實在是太絕望了,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淚眼蒙眬中,一直跪在地上的李翰突然站起來。

他挺直了背,雨水鋪天蓋地澆下來。

隔著雨幕,他目光悲涼又堅定地望著我,問:「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做件瘋事?」

我當然願意。

陣陣驚雷下,他仰頭大笑,聲音蒼涼絕望,帶著恨意。

對著老天喊:「蒼天吶,開開眼吧。」

他拉著我堅定地頭也不回地出宮直走,直到走到禁衛軍武營。

我抱著頌之站在他旁邊,他敲著武營的戰鼓。

咚咚咚——咚咚咚——

等武營的人聞聲集訓而來,他將手裡的鼓槌扔到一旁。

站在高高的角樓上,向下俯瞰過去,一字一句地朗聲問:

「將士們,我是大梁的太子李翰,我問你們,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北疆保家衛國!」

下面寂靜無聲,他繼續說。

「陛下重疾,奸臣把權,女真人犯我邊境,沈大將軍被冤戰死沙場,如今沈諳帶著不足一萬人的北疆軍死守玉門關對抗女真十萬大軍,我問你們,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北疆保家衛國!」

「天子無能不守國門,君王無德不死社稷,我拋去大梁太子的身份問你們,大梁子民,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北疆保家衛國!」

「我沒有兵權,沒有兵符,給不了你們封王封侯的承諾,我隻能保證,我不倒,北疆戰士不倒,大梁寸土不失。」

下面久久的沉默,有首領上來要將我們拉下去。

一道利箭破空而來,刺穿那個首領喉嚨。

我在淚眼蒙眬中,在這傾盆大雨中,聽見那句驚天動地的齊呼。

「北疆戰士不倒,大梁寸土不失。」

「北疆戰士不倒,大梁寸土不失。」

那場哗變僅用了兩天,李翰帶著追隨他的將士進行了一場宮變。

大梁自那時起就沒有兵符,李翰的那張臉,就是兵符。

殺宦官,除奸臣,穩朝政。

最後他帶著援兵,一路北上,直赴玉門關。

可惜太遲了。

一切都太遲了。

我大哥帶著一萬兵,在沒有糧草的情況下。

對著十萬兵強馬壯的女真人死守四十五天,已經是極限了。

李翰帶人跨過秦嶺山脈時,玉門關破,我大哥殉國身死。

女真人侵入腹地,撞上前去支援的李翰。

雙方隔著黃河僵持,對峙數月後,無奈講和。

我四姐被當成戰利品送給女真統領。

因為對方拿著我們沈家的全家畫像,說沈家人都是難啃的骨頭。

從我爹到我大哥都是,他想看看,沈家姑娘的身體是不是一樣的難啃。

他好奇沈家姑娘的身體是硬的還是軟的。

消息傳回來。

我四姐沉默不語,我五姐摩拳擦掌,氣勢洶洶地說她去。

她要讓那些女真人看看,沈家姑娘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後來我那個隻會吟詩繡花病病弱弱的四姐在北上前一晚。

迷昏了我五姐,代替她上了那個北去的轎撵。

這便是這場轟轟烈烈的、熱血的宮變的最終結局。

當然這不能怪李翰,在那個朝代背景下,他能做到後面的那個程度。

已經算是不容易了。

我沒有因為這個事怪過他。

我恨的,是另一件事。

7

回憶到這裡我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因為鬱火攻心,一口血直直吐出來。

李翰臉色蒼白要喊御醫,我拉住他的手。

說:「沒事,我現在不想見人。」

頓了頓,我說:

「我想見葛慄了,你明天讓她進宮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李翰臉色很不好,他對葛慄印象並不好。

可能是因為她一直對我不假辭色的緣故。

這麼多年,這些人,隻有她對著我時,是一副冷冰冰的臉。

其實我們以前是很好的玩伴。

有時候鬧得晚了,晚上還經常睡在一起。

我和她比我和我五姐還要親。

她曾經還羞噠噠地和我說過:「小七,我給你當二嫂好不好。」

我當時還笑她,我說:

「天吶,你眼睛瞎了嗎?我二哥那個人,最假正經啦,而且比你大好多歲呀,你還是不要喜歡他好了。」

紅暈順著她的臉蔓延到耳尖。

她扭扭捏捏地說:「可我就是喜歡他。」

後來……呵,我們這些人,哪個有過後來。

葛慄是第二天下午進宮來的。

因為那個時候是我精神最好的時候。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翰交代過,她臉色雖然難看,但好歹比較緩和。

她真的也老了好多,頭發也白了不少。

不過也是,她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

也是兩個孩子的娘了。

我笑眯眯地望著她,喚:「葛姐姐,你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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