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聞歌是不敢往老爺子身邊湊的。吃過飯,就幫著辛姨收拾廚房,遠遠就躲了出去。
等幫著辛姨把洗幹淨的碗筷放進櫃櫥裏,再回到客廳時,隻有溫少遠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電視屏幕上的光影從他稜角分明的臉上飛快的掠過,停駐,不斷變幻著。他的表情在這重重疊疊光影的沖擊下,多了幾分朦朧,看不真切。
唯那雙眼睛,因為這五彩斑斓的光影,明亮得驚人。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毫無預兆地,他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那光影從他眼底褪去,隻餘下漆黑的一片,黑如墨染。
他站起身,彎腰從沙發上拎起他的外套,慢條斯理地穿上。然後走近幾步,聲音輕緩低沉:“出來送送我吧?”
聞歌點點頭,還滴著水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兩下就跟在他的身後往外走。
他的個子很高,似乎還在長……
聞歌看著他修長的身影,忍不住低頭盯了一眼自己的腳尖,摸了摸鼻子。
走到門口,他無聲地換了鞋,轉頭看見她也一本正經地換了鞋子準備送自己出門時,這才笑了起來:“就送到這裏吧。”
聞歌“啊”了一聲,隨即又“哦”了一聲,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小叔你要出遠門嗎?”
“不是。”他擡手,似乎是想要揉她腦袋,可伸出手時,想起什麽,又放下。就這麽凝視了她一會:“小姑娘長大了。”
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似乎隻是說給自己聽的。
聞歌看著他,總覺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悠遠得即使她站在他的面前,也觸摸不到他一般。
這種感覺讓她有些不舒服,而且,是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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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她伸出手,見他沒有躲避,大著膽子拽住了他的袖口:“小叔……”
他低頭看了眼,眉頭微皺了一下。就在聞歌以為他在反感自己的觸碰時,那隻手反握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伸過來把她高高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正好蓋在她的手腕上。
“接下來的時間我會很忙,快畢業了,還有工作上的事情。”他松開手,很認真地交代她:“以後周末不用來酒店了,我已經幫你請好了家教。要好好學習,如果想擺脫附庸一樣的生活,就好好學習……”
他微微頓了頓,目光清亮又灼然:“前兩天我給你留了我的號碼,如果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家長會或者被犯錯被老師叫家長,提前一天告訴我。記住了?”
聞歌點點頭,眼眶突然有些發熱。
她這次直接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溫熱又幹燥,卻讓她心底的酸澀再也忍不住:“小叔你是不是不管我了?”
第十四章
玄關的燈光並不明亮,昏暗的,暖橘色。
溫家的壁燈大多數都是溫暖的暖橘色,可偏偏又不熱鬧,那暖橘色的燈光打在冷硬的大理石上,越發顯得清冷孤寂。
聞歌仰頭看著他,突然有些害怕。
溫少遠似乎是思忖了一下,然後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我不管你誰管你?”
聞歌這才松了一口氣,撅了撅嘴,有些不滿:“可是再忙,也是能回來的啊。”
溫少遠擡頭,遠遠地看了眼二樓,唇角輕抿,沒有回答。
……
溫少遠這一走,便是大半個月。
他不回來,整個溫家頓時沉寂了一般,總是安靜得像是塵外之世。
老爺子每天早上去後花園澆澆花,如果不出門,不是在客廳看新聞,就是在書房裏。辛姨的日子過得更簡單,買菜,做飯,打掃房間。
如果是周末,聞歌在家,便中午小睡一會,睡醒起來會烘焙一些小餅幹當下午茶的小點心。
安安靜靜,不疾不徐。
這大半個月下來,聞歌才知道老爺子從金光寺提前回來的那天為什麽又大發脾氣……
聽辛姨說,是老爺子最小的孫子溫景然,執意要報考醫學院,並留在了L市,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
老爺子固執,一心覺得溫景然是個從商的苗子,再不濟,也不想他去考外科醫生。現在的醫患沖突增劇,醫生又是那麽忙的職業。無論從哪點出發,都不適合他。
但最後的結果,自然還是老爺子妥協。
他的所有堅持,在他們的面前,隻是一道易碎的屏障。
老爺子的病,來得毫無預兆。
他早上出門去老朋友那裏賞花下棋,下午回來就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等晚飯,辛姨去書房叫他吃飯時,才發現他高燒不退,已經昏睡了。
這麽大的年紀,這種病症是很危險的。
辛姨連忙打了120把老爺子送醫。
別墅區離市中心醫院有些距離,等不及120的救護車。辛姨和張叔把老爺子從樓下抱下來,直接開車過去。
聞歌跟著一起去,聽著辛姨聲音哽咽,泣不成聲地給溫敬,溫少遠打電話,忍不住眼睛也染上了幾分濕意。
送到醫院的時候,天色剛黑下來。整個A市華燈初上,燈光璀璨,一排排路燈就像是一片延綿的燈河,一路蔓延到盡頭。
這種繁華,讓聞歌覺得心裏空空的,就像是走在雲端,總是踩不到實處。
那樣固執,壞脾氣的人,也會有倒下的一天。那個時候,才發現人是有多脆弱,而這種時候,他做的所有,似乎都可以被諒解,寬恕。
起碼,聞歌在看見老爺子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被推進急救室時,是這樣的心情。
聞歌不知道老爺子得的是什麽病,她對那晚的所有記憶,就是走廊裏刺眼又慘白的燈光,鼻息之間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行色匆匆的醫生護士,滿臉焦急的病人家屬……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外婆,或者不應該說突然,因為她經常一個走神,就能想起那位陪伴了她很久很久親人,以及那一段在她生命裏不可磨滅的記憶。
這裏的一切好像都和那一晚重疊起來。
外婆被推進手術室,可憐她這一生到最後,給她送終的,隻有她一個。
外婆離開的那天,她也是這樣坐在醫院的長廊裏,燈光刺目又蒼白,沒有一絲人氣。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他們都有自己的著急慌忙和不可失去。
沒有人會在意,這一刻,是誰的生命危在旦夕。這裏的人,又有著怎樣的心情。
聞歌是理解老爺子為什麽不喜歡溫景然做外科醫生的,大概也跟她一樣,一點也不喜歡坐在手術室外等待的經歷。
這種滿目蒼夷的回憶,讓她在五月末溫暖的夜晚裏也覺得絲絲涼意。
……
溫少遠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
晚飯沒吃,聞歌餓得有些頭暈眼花。手裏被塞上熱牛奶時,才有些恍然地回過神來,一擡頭,就看見了他。
溫少遠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手裏是同樣一罐牛奶,拉開拉環,灌了一口,這才轉頭看她:“我們在找你。”
那聲音冷沉,有著好久不見後的……生疏。
聞歌握緊牛奶,動了動唇,良久才隻讓自己說出一句:“對不起。”
溫少遠沒說話,看了她一眼,徑直喝著手裏的牛奶。幾口喝完,他用力地捏了一下易拉罐,擡手就扔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裏。
“走吧。”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老爺子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剛才辛姨沒顧得上你,後來才發現你不見了。”
話落,見她還不起來,隻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安靜地看著自己時,溫少遠才發覺她有些不太對勁。
他俯下身,目光沉沉地巡視了一眼,放柔聲音:“怎麽了?”
“我想起我外婆了。”一出口,她的聲音就染上了幾分哽咽:“我想我外婆了……”
想外婆每晚拍著她哄她睡覺,想外婆做的小糕點,想外婆叫她小歌兒的樣子,以前從未珍惜的一點一滴,此刻如潮水一般湧來,幾乎要淹沒了她。
那些瘋狂的想念,那些難言的孤獨,那些不可說的委屈。
這世上,已再無她的親人。
聞歌低下頭,也隻來得及低下頭,那眼淚就“吧嗒吧嗒”如掉線了的珍珠,砸在了她的手背上,燙得她一抖,心口疼得一陣發緊。
那些滿溢上來的情緒終於壓抑不住,她放聲哭起來:“對不起……我忍不住。我想爸爸媽媽,我想外婆了……”
聞歌拿手擋住眼睛,即使用力,用力到她的雙眼被按壓得發疼,也止不住那瘋狂掉落的眼淚。
“我也……不希望太爺爺有事……我不想,再參加……葬禮。”
她再也經受不起離別,無論是誰的,隻要與她有關。
哭到最後,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可那悲傷,遠遠沒有因為這場發洩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