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換了衣裙沒能逃過我娘的眼睛。
在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她竟沒有動怒，而是感嘆：「真是歹竹出好筍，這周扶砚倒是個正人君子。」
翌日，我爹在朝堂之上彈劾指責龍驤將軍家宅不寧，教子無方。
將軍被罰俸祿半年，罷官賦闲在家思過一月。
聽說龍驤將軍下了朝回將軍府的途中，恰好看到周長風帶著沈煙蘿在鋪子裡買首飾，將軍怒從心頭起，當即將周長風逐出了將軍府。
這一次，誰攔著都沒用。
他對外放話，從此周長風和將軍府再無瓜葛。
周長風倒也硬氣，他賃了個Ťŭ̀₍小院子，帶著沈煙蘿搬進去，說要跟她好好過日子。
沈煙蘿卻美目含淚，悽楚道：「聘為妻奔為妾，我們若這般不清不楚無媒無娉住在一起，煙蘿往後還怎麼做人？」
周長風心疼不已：「那我先去住客棧，我必不會委屈了你，三書六禮一樣都不會少。」
這些都是琉璃轉告我的。
她是我安插在沈煙蘿身邊的貼身丫鬟，幫我看著他們。
琉璃說沈煙蘿最近頻頻出神，有些鬱鬱寡歡，每次周長風來看她，她也隻是擠出一些微笑，敷衍應對了過去。
我知道沈煙蘿為何心情不好。
她素來心比天高，看中的自然也不全是周長風這個人，而是他將軍府公子的身份。
可如今的周長風不像前世，此時他尚未有軍功在身，又被將軍府掃地出門，沈煙蘿應當是瞧不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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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她急需一個比周長風更位高權重的人選。
我讓琉璃多在沈煙蘿跟前提起太子，再狀若不經意地提議，去天龍寺燒香。
世人皆知太子信佛，每月總會去天龍寺禮佛。
沈煙蘿上一世也是去天龍寺燒香徹夜未歸，後來便進了東宮，被封為良娣。
隻需旁敲側擊，略微點撥，她自會為自己籌謀。
琉璃走後，娘親又抱著一堆畫像來找我。
我頭都大了，苦著臉：「娘親，我不想嫁人。」
我娘噗嗤一笑：「我早就看出來了……不嫁就不嫁，我定遠侯的小姐，想怎樣活，便怎樣活。」
「我想習醫，等我學成後開個女醫堂，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孤女，教她們醫術，讓她們靠自己也有立足之地。」
這世間給女子的選擇太少。
若女子也能有一技之長，那麼嫁人便不會是女子唯一的前程了。
09
我忙於學習時，春闱放榜了。
周扶砚連中三元，成了本朝年紀最小的狀元郎，前段時間因周長風而丟盡臉面的將軍府又開始變得門庭若市起來，給周扶砚說親的、賀喜的幾乎踏平門檻。
這些都是上一世發生過的，我倒是沒覺得什麼。
隻是當下人來稟，說周扶砚求見時，我才驚了一瞬，風光無限的狀元郎不留在府中宴請賓客，求見我作甚？
我換了套正式些的衣裙，去前廳見他。
他背對著我，負手而立站在廊下，一陣風拂過，院子裡的梨花樹便簌簌搖曳，漫天的梨花花瓣，紛紛揚揚撒在他身上。
我竟有些不想破壞眼前這幅寧靜的畫面，腳步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周扶砚已然聽到了我的腳步聲，轉過身來望向我，他站在廊下，我站在院門口，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遙遙相望，誰都沒有說話。
這場莫名其妙的對峙，由周扶砚退讓宣告結束。
他望著我笑了，漆黑的眸子裡漾出一些笑意，那笑意漸漸擴大，猶如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枚石子，波光潋滟。
我移開視線，便聽到他問：「姜瓊芝，你說過要報恩的，可還記得？」
9
我都已做好周扶砚獅子大開口的準備。
結果……
他讓我陪他放紙鳶，還拿了十幾個樣式讓我選。
我看著那些紙鳶沉默了。
周扶砚瞧了眼我的臉色，拿著紙鳶的手慢慢垂了下來，隨即若無其事地笑了下：「不必勉強，你若不願，我這就送你回府。」
我抬眸看他，一眼撞見他尚未來得及隱藏的落寞，頓時有些於心不忍。
周扶砚自小在邊疆長大，見過大漠孤煙，卻沒見過紙鳶。
小時候我和周長風沈煙蘿一起放紙鳶，他偶爾會遠遠地看著，孤零零的，瞧著像我養的小奶貓，頗有些可憐。
有一回我的紙鳶不小心落在了他的院子裡。
我想翻牆過去撿，剛爬上牆頭，探出一顆腦袋往裡瞧，便撞進一雙漆黑漂亮的眸子裡。
周扶砚正拿著我的紙鳶站在牆邊，仰頭看我：「你可以走正門進來撿。」
其實他的語氣很平靜，但我就是覺得他好似在嘲諷我，臉頰瞬間漲得通紅，惱羞成怒道：「本姑娘就喜歡翻牆，你管得著嗎？！」
那紙鳶我也不想要了，正準備翻牆回去，他倉促地叫住我，聲音竟有些悽楚：「姜瓊芝，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般討厭我？」
我扭過頭去看他。
他眼尾有些紅，眼中凝著一些水意，波光粼粼，我瞬間有種負罪感，隨便找了個借口：「因為，因為你毀了我十二歲生辰。」
這時，周長風匆匆趕來把我拉走了，冷哼道：「別理他，跟他娘一個德行，慣會裝可憐。」
小孩子忘性大，很快我便把這事拋之腦後。
所以，周扶砚如此大費周章讓我陪他放紙鳶，是為了彌補兒時的遺憾？
我哼了一聲：「誰說我不願？我放的紙鳶又高又穩，你且看著吧。」
聲音裡有我自己都沒發現的驕矜。
那是曾經的姜瓊芝。
周扶砚聞言又笑了，以前怎麼都沒發現他那麼愛笑，竟還覺得他冷漠。
陽春三月，出城踏春的人很多，天上的紙鳶也很多。
春日的陽光很溫柔，不刺眼也不清冷。
大部分時候是我在大呼小叫指揮周扶砚，高一點，低一點，慢慢收一點，不時埋怨幾句：「哎呀你好笨呀，你到底是怎樣考上狀元的？」
周扶砚也不惱，眼睛裡帶著淺淺的笑意，似愉悅似縱容，溫聲道：「弟子愚笨，還望老師多多賜教。」
他態度這麼好，我咳嗽了幾下，倒也不好再為難他。
隨著紙鳶高高飛起，我的心情也明媚了起來。
直到，周長風突然出現。
他面容有些陰鸷，目光先是落在周扶砚臉上，爾後又看向了我，咬牙道：「姜瓊芝，你為何會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他已經快氣瘋了。
將軍府早就斷了他的銀子。
為了不委屈煙蘿，他依然大操大辦籌備婚事，囊中羞澀就去赊賬，最初還能憑著將軍府公子的名頭騙到幾次，漸漸的大家都不買賬了。
還沒進鋪子的大門，便被趕了出去，落到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境地。
「哪來的臉赊賬？真當自己還是將軍府的公子呢？」
「將軍府都對外放話了，誰給他赊賬後果自負，反正不要找將軍府。」
「對比起來，二公子才真是光宗耀祖，他可是連中三元的狀元郎啊，咱大盛開國以來的頭一位，真真是文曲星下凡。」
被京城中人這般比較，周長飛對周扶砚的恨意也更刻骨了。
他越崩潰，我就越覺得快意：「與你何幹？」
相較於我的輕描淡寫，他憤怒道：「你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可以，就他不可以！你明知道的，明知道我和他勢不兩立，你怎能為了氣我，這般胡鬧！」
這話真是令人作嘔啊。
我拉住周扶砚的手，冷嗤道：「為了氣你？周扶砚乃大盛最年輕的狀元郎，驚才絕豔，貌比潘安，你也配與他相提並論？」
周長風又想故技重施，捏著拳頭就想毆打周扶砚。
都不用我開口，隱在暗處的侍衛紛紛出手，把周長風暴打一頓，打得他哭天喊地，扔得遠遠的，不礙我的眼。
這時我發現自己還牽著周扶砚的手，有些尷尬，連忙放開：「抱歉。」
他神色平靜, 搖了搖頭。
我沒發現, 他的耳朵已經紅到滴血。
10
之後的日子我一頭扎進醫館，忙著跟師傅學習醫術。
琉璃時不時會來跟我匯報近況。
在她的旁敲側擊下, 沈煙蘿果然對太子起了心思，她幾次去天龍寺燒香蹲守，總算讓她蹲到了「太子」。
跟上一世一樣，她不惜給自己下藥，勾引「太子」。
兩人多次在偏院翻雲覆雨。
直到她懷孕了，提出進府，哪怕為妾也願意。
翌日「太子」便失蹤了。
所謂「太子」，不過是我去戲班子裡找的小生，此人在戲班子裡專演帝王, 扮起太子來也自有一股皇家威儀。
沈煙蘿沒見過太子, 隻能憑借排場和氣質來判斷, 很輕松就騙過了她。
太子跑了，沈煙蘿隻能不情不願嫁給了周長風。
很快就被琉璃不小心抖出懷孕的事, 按時間推算絕不會是周長風的孩ẗũ₄子, 沈煙蘿流著淚，楚楚可憐地編造了個故事, 說自己去燒香時被太子強迫，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周長風衝冠一怒為紅顏。
跟上一世一樣，他再一次提著劍去刺殺太子。
隻是這一次，他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他連太子的面都沒見著，便被禁衛軍拿下。
因著周扶砚求情, 周長風沒被處死。
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他被砍去了雙腿, 徹底成了個廢人, 被沈煙蘿嫌棄不已, 兩人日日爭吵，最後在一次爭執中, 沈煙蘿被暴怒的周長風推下臺階，一屍兩命。
琉璃被我撤了回來。
從此，周長風便消失在了京城, 了無音訊。
11
最後一次見到周長風, 是三年後。
那時我的女醫堂已經開起來了，每月會去免費義診，且隻針對女子。
我正給一個大娘把完脈，細細叮囑她注意事宜，再讓她去抓藥。
一抬眼，看到街對角有個沒了雙腿的乞丐, 衣衫褴褸，蓬頭垢面，正定定地望著我。
那雙眼睛似乎有些熟悉, 還來不及細想, 周扶砚在旁邊喚我：「瓊兒你過來看一下，這味藥沒了，可否用別的替代？」
我連忙過去查看：「好，來了。」
等我重新調整了方子, 那個乞丐已經不見蹤影。
我才後知後覺想起來那人是誰。
上一世的今日，我心如死灰，正被押赴刑場等待處斬。
重來一世。
我終於活出了屬於我的人生。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