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畢,一家人要送時景去高鐵站,好說歹說被他拒絕。
姑姑傷心地擁抱時景,“臭孩子,也不知道想家,下次再見面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時景個兒太高,俯身安慰地輕拍她兩下,“姑姑,剛剛吃飯時候您看手機沒仔細聽,我下個月跟導師到北京交流……”
姑姑的愛走得太快就像龍卷風,“那你差不多就去趕高鐵吧,別耽擱了。”
拎著來時的行李,時景走時,也還是簡單輕便的幾件衣服。
餘葵把人送到安檢口。
道了別,時景走幾步,又回頭瞧瞧她還在不在原地,他的白襯衫被風吹得很鼓,逆著光,寸頭利落,下颌線條緊繃,眼睛漆黑,幾次想說什麼,卻都被往來的人流隔斷視野。
餘葵每見他瞧過來,就揮揮手。
車站比婚禮見證過更多的不舍。
明知道時景也許隔一兩周還能回到北京,但不知為什麼,這一刻,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她還是難掩失落,掐著指腹使勁抑制這種沒由頭的酸澀感。
在那道颀長挺拔的身形即將匯入人海的前一秒——
她實在沒忍住,朝前走了兩步,隻是想離他近點兒,再多看會兒。
沒料本已經排到安檢的時景,恰巧在這時回頭。
隻瞧見她動作,男人拎起行李,折身大步流星穿越洶湧的人潮,朝她走回來。
第83章 第四個願望
距離高鐵停止檢票時間僅剩十五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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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葵明知此時應當催促他過安檢,但不知為什麼,她不由自主地注視他,眼球一動不動,似乎試圖用意念把他的模樣拓印下來。與他赤忱的眼神交匯,她隻覺靈魂裡有翻騰的愛意在燥熱地湧動,情緒夾在瘋長的滿足和不舍間來回飄忽。
他終於在眼前站定。
丟開行李,隔著軟隔離帶,俯身把她緊緊擁入懷中,唇邊溢出一聲嘆,不舍地輕喚她的名字。
“小葵。”
“嗯。”
“小葵。”
“我聽到了。”
時景力道很大,餘葵感覺自己的骨節快要咯吱作響,但她絲毫察覺不到痛感,閉眼聽著他胸腔處傳來略重的呼吸聲,輕輕搭上他的腰。
微不可查的回應。
但她明顯能感覺到,她觸碰到的那塊肌肉隔著襯衫細微跳動了一瞬,他領著她的手移到頸部環緊。
下一秒——
時景託著她腰,毫不費力把她從隔離帶對面抱過來。
餘葵現在明明也是近一米七的個頭,在他懷裡卻依舊嬌小細瘦得像個小女孩。
他沒立刻撒手把人放回地面,單手抱著她,鼻梁抵在她細白的頸窩,右手指尖一下下撫摸、摩挲她的後腦的頭發,聲音低沉晦澀,“真想把你帶走。”
他說罷,偏頭,在她雪腮輕吻。
又改口,“我真不想回學校。”
餘葵措手不及,無處安放的長腿,隻能纏上他腰肢穩固重心。
臉頰的觸感餘溫尚未消失,她緊緊摟著他,感受著彼此身體嚴絲合縫的貼合,無力地任憑男性的氣息、他的言語和心跳將她淹沒。
路過的旅客都朝兩人看來。
餘葵明明是個害羞極了的人,但此時,她無暇顧及任何人的眼光和看法,迷失在這樣的劇烈的快樂裡,享受被他情緒中巨大而急切的佔有欲包裹吞噬。
看不到他的眼睛,她終於問出口,“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如果這些年,我交男朋友了,甚至如果,那天結婚的人真的是我,你酒醒後要怎麼辦,祝我幸福嗎?”
僅僅聽她假設,時景有種瞬間被拉回那時刻的窒息感,心髒條件反射泛起細密的絞痛。
“我不會。”
他沒有任何猶豫,壓低聲重復:“我不會祝你新婚快樂。我沒有那麼高尚,甚至卑劣自私。我不想在你最幸福的時刻打攪,但我祈禱你婚姻不幸,又不至於太受傷,這樣我才能順理成章出現,讓你知道,他們當中任何人,都不會比我更愛你。”
“餘葵,我從來沒有說過你對我的意義吧。”
他的聲音一字一句傳抵她耳朵,“我不是個樂觀的人,親緣淡薄,孤僻、冷漠,相處很多年的朋友,偶爾還會指責我跟塊石頭沒有區別。”
餘葵不想聽他這麼形容自己,欲言又止。
時景卻堅持繼續往下,“可是,在你身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活得並不孤獨,很有趣,很幼稚,很真切。”
他把埋藏在17歲少年心尖的告白一股腦吐露幹淨。
“我想跟你一起上學,就每天早上假裝路過你家路口很多次;2014年附中拍招生手冊,我和參加競賽的女生商量,拜託她給我跟你合照的機會;你在光榮榜櫥窗裡的證件照,是我偷偷撕走的。我無法自控地注意你,看你每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關注你換的新發型,在你打過飯的窗口點同樣的菜,每次在超市門口假裝等人,其實都在等你。”
“去軍校這些年,我每天都想你,越難過的時候越想。”
“我反復問自己,這輩子還能不能再遇到一個讓我心甘情願做這些傻事、讓我覺得快樂、覺得自己不再像塊石頭的人,回北京見到你的時候,我知道,不會再有了。”
“如果可以,我想永永遠遠地把你和我綁在一起,填滿我生命的空缺。”
時景從不對人剖析自己,鮮少說煽情話,講到此處,似是覺得真實的自我實在無所遁形,狼狽羞窘地偏過頭。
“總之,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你對我很重要,比你想象的更重要。”
餘葵震撼地從他身上滑下來。
呆滯無措地仰頭,凝視他,感受著那深沉漆黑的雙眸裡,洶湧澎湃的愛意襲來。頭一次,在公共場合,她開心滿足到想要捂臉大哭。
她覺得自己一生都從未有過這樣的幸運。
距結束檢票不到十分鍾。
不願讓時景瞧見她哭得那麼兇,餘葵吞咽眼淚,強壓下酸澀的鼻尖,推著他往安檢口走,“我送給你一件禮物,在你包裡,你先快點上車,上車再看。”
高鐵呼嘯進站。
時景走進車廂,哪怕戴著口罩,所經之處,走廊兩側旅客還是不由自主抬眼,朝他投去視線。
他盡力喘勻呼吸,目不斜視徑直找到自己靠窗的座位,落座前打開行李,隻見折疊好的衣物上方,不知何時放了一個陌生的筆記本。
很厚。
那是餘葵漫畫日記的下冊。
從初一到高二,她的上冊畫了四年,時景睡前無數次翻閱,熟知每個手工標注的頁碼上所記錄的內容和故事,但他從未想過,日記竟還有後續。
從高二到清華,下冊畫了六年。
時景在上冊中反復認識的餘葵,是童稚爛漫,懵懂可愛的,從來不識愁滋味,她會跟校門口書店老板,那個圓墩墩、打蒲扇穿汗衫的老頭,蹲在檐下逗翠鳥,喂烏龜,一起商議未來繼承他攤子的偉業。
而下冊裡,隻因十六歲那年機場的驚鴻一瞥,少女更改原本的人生志向,走上截然不同的軌跡。
她會在男主角看不見的地方面紅耳赤,歡欣雀躍。
她不厭其煩地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背影,樂此不疲地路過樓梯口,制造與他擦肩而過的偶遇,背誦一班的課程表,了解他的生活軌跡、愛好作息。
整個高中,她送給過很多同學速途和人像刻章,卻從未送過一幅給時景,不是沒畫,恰恰是畫得太多。
她不吝筆墨地把他描進日記本裡。
圖書館裡垂頭吸煙的剪影,課桌前專注看題的側顏,籃球場上跳投伸展的肢體……從機場到公交站臺,從樓梯間到塑膠跑道,還有他離開昆明前最後幾小時,握緊她的,溫暖幹燥的掌心。
從年級九百七十名到第五名,
從十六歲到二十二歲走出象牙塔,
餘葵一遍遍陷入迷茫和低谷,又一遍遍用拼湊出的雀躍和甜蜜,堅定不移將自己點亮。
北京至長沙的高鐵五個小時,他就這麼目不轉睛看了五個小時。
脊背僵硬,脖頸酸痛。
25歲的時景已經足夠冷靜,在成年人的世界穿行遊刃有餘、進退自如,卻仍然無法避免被少女寫在日記裡笑亦帶淚的起伏牽動。
是他喜歡的女孩啊。
無數個瞬間與镌刻在他腦海中的記憶重疊,故事截然不同的版本在這一刻交織融合,逐漸壯大形成一團深刻具體、熱烈灼人的東西。
它在胸口盤踞,起先橫衝直撞,又都隨著離京的裡程漸遠,無聲發酵沉澱,沉甸甸佔有他全部的情感。
漫畫臨近尾聲,餘葵找了個半個空頁,將從上冊剪下來的四葉草貼穩,旁側用水彩勾勒了一幅時景夾著煙,低落失神的臉,許下她的第四個願望——
“各路救苦救難的佛祖、菩薩大人:
(這是時景在學校操場上找到的四葉草,所以願望送給他。)
信女收回這些年對他的全部抱怨。
希望時景寬恕、憐憫自己,步履輕盈地重新上路,不焦慮過去、不壓抑自我,未來每天都堅定快樂。”
高鐵提示進站的語音響起。
時景心髒的一角脆弱得險些融化,若非肩上已經扛了軍人肩章,他真想不顧一切坐上回程的火車。
竭力按捺住如野草般蔓延瘋長的念頭,他擠在喧囂的人流裡下車,一刻不停撥通餘葵的手機號。
那邊隔了很久才接起來,她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背景真吵,進站了麼?”
時景點頭。
後知後覺她看不見,又低低“嗯”一聲。
“日記也看完了吧。”
“看完了。”
餘葵從枕頭上起身,四顧環視空蕩的客廳,吸了吸鼻子,“這樣,就是填滿的了吧?你現在知道了,你在或不在,都從來沒有缺席過我人生的任何重要時刻。”
時景恍然意識到:
這是一句隔著時空的回復。
餘葵回應的,是回京第二天,他背著她走過斑馬路口時的茫然自問。
她羞怯含蓄,卻仍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氣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