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不解,“你跑那麼急幹嘛,晚一秒你就能在路上睡著嗎?”
然而走過單元樓轉角,他便見女孩停下腳步,扒著牆,偷偷往小區欄杆外望。
光潔流暢的漆面勾勒出車型,那輛送他們回來的車在路燈下疾馳遠去,眼睛隻能捕捉到一陣拉長的光影。
“你也好奇吧?”
向陽以為餘葵在想這個,化身柯南,拄著下巴推測:“雖然車是普通牌子,但是時景他爸竟然有部隊轉業的專職司機!而且剛聽待遇,這個成叔叔轉業前在部隊的級別還不低…咱們學校門檻又不低,時景能在高二突然轉來,即便成績有一部分原因,家裡的能量肯定更大吧,所以,我猜他爸是個當官兒的,還是個大官!”
餘葵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根本不想這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像是一條脫水的海帶幹,攥著半瓶潑剩的礦泉水,遊魂一般飄蕩回家。
過完最後一個紅綠燈就要駛上高架橋,黑色小轎車在人行道前降速停駐。
轎廂內。
時景面無表情解鎖手機,打開了他從未用過的iPad查找功能。
在等待搜索條轉圈的十幾秒,他把目光移向窗外,也隻有無意義點了幾次重復命令的食指,昭示著他此刻的內心並不平靜。
再回頭,畫面已經彈出清晰的城市衛星地圖——
局部放大,“返景入深林的ipad”被圈在圓框裡。位置是某水利建設局職工居民樓,白點定位甚至精確到了向陽剛上車報地址時,未曾提到的樓棟號數。
“呵。”
時景的嗓子發出短促的音節。
連他自己也搞不清這聲究竟是失望的嘆息,還是生氣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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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現在的心情真的非常不妙。尤其在經歷了回程時餘葵的客氣和疏遠後,就更糟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上趕著想跟人當朋友,真心竟會被忽視,仿佛他是什麼蛇鼠蟲蟻、洪水猛獸。
不知又過了多久,手機屏幕熄滅之前,傳來一聲震動。
一條來自“小葵花生油”的新消息彈出。
怒氣原本已經沒過頭頂,時景正準備扔開手機,消息進來的第一時間,指尖又下意識一戳,切進聊天框。
小葵花生油:景神!
小葵花生油:你今天心情怎麼樣呀?開不開心哪!
還在裝不認識。
返景入深林:不怎麼樣,可以說很糟。
果然!她的感覺沒出錯!
餘葵腳軟滑下座位,又艱難爬上來,用網友小葵的身份繼續打探:為什麼呢?有人惹你生氣了嗎?
時景:確實有那麼一個人。
餘葵縮了縮脖子。
應該不會是她吧?以她對時景的了解,不小心潑他瓶水,最多應該隻到令他不爽、但不至於生氣的地步,何況那瓶水還是他自己遞過來的,不帶這麼遷怒的,所以,肯定還發生別的什麼事了!
她噼裡啪啦打字:有什麼不開心的,你可以跟我說喲!從前總是你在聽我嘮叨,我還沒機會開導你呢。
時景:咱們可以見面說。
“噗通——”
餘葵徹底滑跪在電腦前。
“小葵,你今天怎麼老摔,電腦椅壞了嗎?”程建國正洗腳,奇怪從衛生間探出腦袋。
“我沒事……”
她的手顫著搭上電腦桌,站起來,手足無措想了半晌借口,最後顫巍巍在聊天框裡組織語言:要不…要不,咱們還是在網上說吧。
她閉眼發出去,又繼續打字。
小葵花生油:其實現實裡的我是個很內向的人,我從來沒和任何人聊過那麼多關於自己的事,你甚至看過我的日記,我總覺得自己在你面前一覽無餘,隔著網線還好,要是見了面,也許咱們就不能再維系這樣的對話方式了,我會…會覺得很奇怪!
時景想了想,覺得可以勉強接受這個解釋。
不接受又能怎麼辦呢?
他一開始就知道餘葵是這樣的性格。
少年長嘆口氣。
雖然還是失落,但生氣的感覺已經平息了,起碼他清楚了餘葵逃跑,掩藏自己的網友身份,正是因為她同樣認真地對待這段友情,不希望兩人的關系出現變故。
返景入深林:我隻是有點想家了。
對哦。
他從北京那樣的國際大都市轉學過來,家人和朋友都不在身邊,今天又剛好參加完別人的生日宴會,熱鬧過後,一定很孤獨吧。思及此,餘葵有點愧疚,她都沒好好關心過他的狀態。
她忍不住問:你不喜歡這裡嗎?
時景:與其說喜不喜歡,不如說習不習慣,我還在適應。偶爾覺得在這裡空耗時間沒有意義,但又偶爾,會有讓我覺得有意義的人和事情。
餘葵:就是說,你現在的情緒像是一個天秤,今晚往沒意義那邊偏了,是吧?
她就說嘛,肯定不是她的原因。
時景:你說的對。
時景:還有一種可能,我突然發現我的好朋友,有比跟我關系更親近的朋友,還不止一個。
宋定初麼?
餘葵小心提供解決方案:要不,你也再找幾個?
時景:……你當朋友是大白菜?還可以隨便批發。
這就頭痛了。
餘葵對待這方面可謂寬容至極,她的朋友們也都不止她一個朋友,這道題她解不了呀!
抓耳撓腮安慰半晌,感覺時景的情緒總算開始好轉,她才精疲力竭仰倒在椅子上,長呼一口氣。三次元發生什麼沒關系,隻要網上的小葵和景神還是好朋友就行!
不過,哄男人可真難吶!
這漫長的一晚還沒過去,餘葵學習結束,臨睡又接到一通電話。
是她鄉下的好朋友四餅打來的。
四餅爸媽因為倒閉的早點攤打架,打完把她也給打了一頓。兩個人去民政所離婚,分孩子時候都想要男丁,然後四餅媽媽就偷偷把弟弟領走了,她爸氣急敗壞,說讓四餅自生自滅,以後的生活費也不給了。
職高讀不下去,四餅幹脆跟老師說了一聲,這就算輟學了,現在拿著身份證來城裡打工。
餘葵大驚:“你現在在哪兒呢!”
四餅:“剛出西部客運站。”
餘葵立刻從床上跳下來,踩著拖鞋就去拍她爸爸門板。
“爸!爸爸!”
把人接到家時,已經過了凌晨十二點。
四餅離家時穿的T恤和牛仔褲髒得不成樣。她倆身量差不多,餘葵原本想把自己的找給她,四餅咧嘴笑:“沒事兒,我都帶了,是我聽我奶說,出門在外穿髒點安全。”
程建國給她倆一人熱了一杯牛奶,還有一碟烤餅幹。
四餅洗完澡出來,吃得狼吞虎咽。
好朋友發生了那麼大的人生變故,餘葵看著眼睛酸,四餅卻並不覺得有什麼,拍掉掌心的餅幹碎屑捶她肩膀。
“你可別哭啊葵,那個家裡我早不想呆了,之前是想著好歹把畢業證拿到手,現在既然讀不了了,早點出來掙錢也挺好的。你看著吧,我肯定比我弟有出息,以後把他倆腸子都悔青。”
雖然家裡是三室一廳,但沒有多餘的床,所以她倆隻能睡一間,好在餘葵的床不算大,但擠下一個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
“我給你看個秘密。”
關上臥室門,餘葵便神秘兮兮趴床底叫喚:“物理,出來!”
小狸花一溜煙竄進她懷裡。
餘葵撫摸兩下,又遞給四餅,“我撿的,可愛吧!”
“可愛。”四餅手用指頭把貓毛撸順,說道,“小葵,你爸對你可真好。”
餘葵:“噓!這事我爸還不知道呢,我瞞著他偷偷養的。”
四餅其實不是說這個。
她覺得餘葵房間的擺設很溫馨,有配套的衣櫃和書桌,還有臺燈,窗邊插了鮮花,窗簾也潔白柔軟,是她隻有在都市劇裡才會看見的女孩子的閨房。她在家裡隻能跟奶奶擠一間睡。
想到這,她深深感慨:“還好你爸他回來了。”
餘葵深以為然。
“誰說不是呢,如果我爸不回來,你今晚可能就沒地方住了,我媽根本不可能答應我學習以外的任何要求。”
說到學習,四餅的目光豔羨地移到餘葵書桌前密密麻麻貼滿的公式和待背單詞上。
“小葵,你的變化真的好大啊。原來從前在鄉下,你不務正業都是被我們這幫人帶的,現在周邊環境一換,你也變得愛學起來了,我就說嘛,我一直就覺得,你不是屬於我們那裡的人。”
墮落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哪能怪在旁人頭上。餘葵連擺手:“才不是呢!我也是最近才開始努力的。”
四餅卻堅信自己的理解:“你現在都有點學霸氣質了,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名牌大學!苟富貴,勿相忘!”
名牌大學可能還有點遠。
餘葵心虛,不過話卻是記心裡了,關燈輾轉躺在床上,她不禁為好朋友的未來擔憂,“餅,你以後該怎麼辦啊?”
黑暗中,四餅安慰:“走一步是一步吧,你也不用為我操心,不是快月考了嗎,你明天好好學習,我明天去找工作。我奶說,有手有腳,到哪裡也不能餓死。”
城市另一端。
到家後的時景,和書房裡出來的周秘書碰個正著,男人臉上帶出笑意:“小景,生日會回來了啊,人多不多,玩得開心嗎?”
時景不得不停住腳步,跟他寒暄兩句。
“挺多的,還行。”
“看你跟同學們相處那麼好,我也就放心了……”
做秘書的就是心細如發,說著說著,他唉了一聲,“你這褲子怎麼回事,怎麼淋湿那麼大塊?”
時景耳朵微紅,書包往下擋了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