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改口,抱著半個冰鎮西瓜擠進門,拖長尾音抱怨:“都快兩個星期了,還沒消氣呢?明明就住一個院子裡,早晚偏要分開走,學校遇見也不理人,連昨晚打遊戲都不叫我,我已經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嗎小葵?”
“都沒有信任基礎了,還怎麼做好朋友,沒絕交都算我大度。”
她不著痕跡關掉電腦顯示器,“還有啊,我在遊戲裡已經有新搭檔了,以後不能跟你組隊了。”
“什麼?”
向陽懷裡的瓜差點沒抱穩,“我倆十幾年交情,要做到這地步嗎葵!”
“要是交情沒那麼深,指不定我還能跟你說點好聽的。”餘葵疲懶後仰,靠上沙發,“說真的,你喜歡譚雅勻哪裡?”
她問得太直接,男生一時沒反應過來,尷尬愣在原地,摸了兩下鼻子。
“我也不知道。我們做了一年同學,我覺得她對小動物很有愛心,善良溫柔,對人也很禮貌。其實我在想,會不會是家庭的關系,注定了你們對彼此有偏見和誤會,換個身份,你倆興許還能做朋友呢。”
“你是笨蛋嗎?”
餘葵被他的異想天開逗笑了,起身趕客,“真希望你永遠保持你的天真,永遠別發現現實和想象的落差。回去吧,我要睡了。”
“唉,你別推我走啊。”
向陽趕緊從衛衣口袋掏出對折的暑假練習冊,“我真是來道歉的,你這段時間不是補生物作業嗎,我幫你抄好了,夠意思吧!”
餘葵接過翻開,果然,練習冊上每頁都填得滿滿當當。
她狐疑:“哪抄的?你們班暑假作業跟我們九班又不一樣。”
“宋定初,就之前你們班長,現在是我們一班班長了,他帶我在校門口書店半價買的練習冊,又從年級辦公室裡給我捎了兩本別人的當參考。”
“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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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叫偷呢,”向陽糾正,“老師估計都沒空檢查,就一堆那麼摞在那兒,要不是你死心眼,這作業其實不交都成,反正你現在也不在九班了。”
“班長人真好啊,你幫我謝謝他。”
餘葵感慨。
向陽不服氣:“我就不好嗎?還是我一筆一劃模仿你字跡抄的呢。”
低頭翻完整本生物練習冊,餘葵一時沒出聲。
按說她糊弄了那麼多年,早就不缺這一回,現成的抄好了,以後就不用連累大神熬夜,可以睡個心心念念的安穩覺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總覺得悵然若失、良心不安。
門關上前一秒,她想起什麼,驀地拉住向陽袖子:“喂,你們班有班級群吧,你加了沒?”
“我當然加了。”
餘葵的神情忽地不自在起來,別扭松手。
“那個…那個,你能不能把你手機借我看一眼,我確認一個事情。”
“確認什麼?怎麼跟我還神神秘秘的。”
“你就說借不借?”
“借!”
向陽當下就把手機掏出來,邊解鎖邊偷瞥餘葵,“咱們這就算和好了吧?”
“嗯,和好了。”
餘葵敷衍應下,接了手機,忽略對面探究的目光,特地把屏幕偏朝他看不見的角度,飛快點開一班群成員列表下滑。
一秒、兩秒、五秒……
她的指尖頓住,懸在那個廣袤深邃的星雲頭像上方。
向陽在旁小心試探,“唉,那個小葵,就上周末晚自習,你來我們班那回,來找時景幹嘛呀,你跟他很熟嗎?”
餘葵沒答,遞還鎖屏的手機,“你跟他熟?”
“不算,不過這哥們兒挺牛的,他從北京轉來之前,就已經拿了29屆物競省一,都不知道他家裡人怎麼想的,轉來我們這邊,又不是競賽強省強校,沒那個氛圍,四舍五入基本相當於放棄競賽保送了。我倒挺想跟他搞好關系,可惜他那邊,一下課都是女生在晃悠,哦,對了,宋定初跟他熟,他倆現在是同桌。”
“有這麼受歡迎嗎…”
餘葵接茬。
餘葵好不容易跟他多說幾句,這可激起了向陽的傾訴欲。
“我還沒講更誇張的呢,我們班有一同學,拉個大群,跟別班女生倒賣他的實時動態,去食堂啊、回宿舍啊、去操場什麼的,反正最後被班主任逮個正著,就一星期,繳獲非法牟利五百塊。更別提,天天早上有人給他送面包送牛奶……”
餘葵:“還有人告白?”
向陽:“可不,人多著呢,不過時景說,他喜歡成績比他好的,就一句,把所有人都給拒了,咱們學校有幾個人能跟他比成績,但凡有點希望的種子選手,都在本班吧。”
心裡的小人咯噔倒地,世界黑屏了。埋藏深處的竊喜被打擊破碎,腦海中譜寫的宿命論剛冒頭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餘葵有氣無力擺擺手:“不聽了,你走吧,好累啊,我真的要睡了。”
這一晚,她破天荒沒再登錄Q.Q,忐忑地輾轉了大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著,還做了個物理卷子隻拿了9分的噩夢。
時景不知怎地也坐在她們班講臺下,眾目睽睽,老師挨個念出學生分數,大家輪流上去領試卷,輪到餘葵,老師直接把卷子扔到地上痛罵,“這卷子豬來考,都能考得比你好!”
早上起床,鏡子照出餘葵臉上一片憔悴。
她含著牙刷在馬桶上坐下唉聲嘆氣,離還包的時間節點越近,她就越慌張,心跳明顯過促。
“葵啊,怎麼大清早就嘆氣,遇到什麼困難可以跟爸爸聊聊,別憋在心裡。”
程建國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真是令人捉雞。
餘葵噤聲,這下換成腳跟開始抖個不停。
爸爸能幫她什麼呢?
能穿越回去把約好的見面時間、地點改掉嗎?
她現在處於一整個跟男神面基前的自厭自卑、自暴自棄、時而忐忑時而癲狂的狀態。好後悔這些天,口沒遮攔爆了那麼多自己的料,後悔把交還書包的地點定在學校門口的公交車站。
艱難捱到下午三點。
換上幹淨校服,餘葵找了隻舊書包,把換錯的包塞裡頭,乘公交提前抵達學校,埋伏在公交車站對面的奶茶店。
奶茶店的門面是整片落地窗,坐在窗邊,視角便清晰地涵蓋了整條馬路。
法國梧桐繁茂交叉的枝葉遮天蔽日,熾熱細碎的光影漏在柏油路上,車流從眼前駛過。
三三兩兩的附中學生結伴湧進校門,也有人駐足街邊小商販的攤子挑選商品。
約的時間是四點半。
分針轉到4:25,一輛黑色小轎車在路邊停靠。
車子在短暫的停駐後很快開走,公交車站的廣告牌前,多了道颀長醒目的身影。
少年頸上掛著白色耳機,單肩背包,左手插校服褲兜,低頭在按手機。
隔著車流,他就那樣站著,和廣告畫報融為一體。
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偷偷看他,有的甚至走遠了還頻頻回頭。
餘葵大腦裡飓風過境,亂作一團。
她眼看男生收起手機,下一秒,懷裡剛連上WiFi的平板亮屏,新消息提示響起——
返景入深林:我到了,在站牌前等你。
另一隻腳落地了。
她心髒亂撞,顫著手被嚇得想哭。
和她換錯包的男網友是時景,在深夜聽她吐槽心事,教她寫作業,帶她打遊戲,還送她四周年限定紅發皮膚的人竟然真的是時景,她暗戀的時景。
玻璃鏡面依稀反射出她此刻的輪廓:灰撲撲的校服、勉強長到一米六二的個頭,或許唯一值得稱道的精致五官,此刻被劉海遮擋大半,耷拉著眼皮沒有半點精神氣。
餘葵從未覺得這條人行道的距離有那麼遠,明明他們之間隻隔了一條馬路,卻恍若天塹。
在鄉鎮小學初中那會兒,還有人小打小鬧給她評過校花,但現在……
城裡孩子營養充足,談吐從容,穿搭精巧,就比如她前桌的美女陶桃,家裡每周帶她去兩次美容院做護膚。她們身上哪怕是一根手鏈、校服褲腳露出的半截襪子,也有時尚品牌加持。而餘葵,成績倒數,衣著普通,精神面貌是扔進這群精細富養的附中學生中間,就很難再找出來的程度。
暗戀一個人,大抵就是這樣吧。
無端都要低到塵埃裡,更別提她暗戀的是時景,比海上月還要高不可攀的時景。
像她這般平庸的女孩,哪怕操場上隔著一米距離,隻跟他講句話,都差點被同學們不可思議的眼神把後背灼傷,哪來的勇氣走到他跟前去呢?
把網友小葵和現實裡的餘葵對上號,時景還會繼續教她寫作業,和她聊天嗎?
估計連網友的關系也再難維系。他大概會和還校服那天一樣,說一句“我們現在兩清了”,斬斷他們交叉的人生所有交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餘葵心中天人交戰,懸在鍵盤的指尖打顫。
對話框裡編輯的內容改了又刪,刪了又改。
再偏頭,猝不及防發現馬路對面的時景抬眸,朝奶茶店的方向看過來,視線與她撞個正著。
冷靜!
明明知道奶茶店是單向玻璃,時景不可能看到她,餘葵還是不可避免地慌了神,指尖噼裡啪啦在鍵盤上輸入——
“對不起景神,我突然有事來不了了,你的書包給我地址我發包裹還你。也麻煩你幫忙,把我的包寄回來,費用我出,還有頭發……”
字還沒打完,她發現餘光中的時景,正沿著人行道,徑直走過來。
人行道信號燈跳到紅燈那一秒,他正好跨上臺階邊緣。
她隻來及匆匆忙把打完的字發出,又用Q.Q轉賬,把準備好的紅發皮膚和快遞包裹的錢一並轉過去,做完一切快速將平板塞回書包,合上拉鏈,抓起杯壁上沁滿水汽的的沙冰飲料,逃也似地往店門口衝。
叮鈴。
店門口風鈴搖晃。
夏末發燙的風攜卷著少年身上幹淨的香氣,與店內冷氣交匯碰撞,溫度帶著實質觸感般,迎面撲灑在餘葵皮膚上,冰雪消融。
店裡的人都朝門口看,少年習慣被注視,依舊漫不經心單手在手機屏幕打字。
眼睫輕垂,未曾給周邊施舍餘光。
門口窄,兩人一高一矮身形微側錯身。
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包裡的ipad消息提示音突兀響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