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一眼,徑直拿過玻璃瓶,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大口喝了下去。
「笨蛋!是可樂啦!」我忍不住捧腹大笑,「這個東西叫做汽水哦,也是甜絲絲的。」
蒙黎三兩口就喝完了一瓶,十分新鮮地把玻璃瓶子放在手上看來看去。
我見他這樣,心裡又有點不是滋味,這小孩怕是連汽水也沒有喝過。
我接著從包裡拿出餅幹、糖果、橘子罐頭和牛奶卷等好吃的新奇東西,自認為在他眼裡大概就是個無所不能的小神仙吧。我把每個東西怎麼吃都跟他說了,蒙黎問:「那你怎麼辦?」
「我住在寨裡阿大奶奶家裡,跟著他們一塊吃飯。」
說是這樣說,但每回我都隻吃幾口就推託飽了,不好意思分走人家太多的口糧。這也是我頭一回體驗到饑腸轆轆的感受,有時候睡著了,胃裡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似的。
更何況蒙黎還是個正在長身體的青少年,過去也不知道怎麼受得了的。
正想著,我的肚子咕嚕了一聲。
「……」
14
群蟲沸騰,吊腳樓裡一陣吵鬧。
在我再三表示「我就是餓死也不吃蟲子,哪怕裡面有再多蛋白質也不吃」後,蒙黎終於放棄了對那些壇壇罐罐下手。
「你好狠的心啊,你辛辛苦苦養了那麼久的蟲蟲們,你一言不合居然就要烤它們!」我深情地張開雙臂,「今天有我在,蟲蟲們絕不能遭到毒手!」
蒙黎靜靜地看我發完瘋,轉身去了森林裡:「我去找點吃的,你在這等我。」
我則發現了兩個籮筐,裡面裝著一些幹蘑菇。「這些不是吃的嗎?」我靈機一動,決定煮一鍋蘑菇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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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幹蘑菇泡發,燒一鍋熱水,將蘑菇們切片放進鍋裡。僅僅放了些鹽,就飄出鮮掉舌頭的香氣。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沒多久蒙黎也回來了,他左手提著一隻野兔,右手則是一簍筐的野果子。
他的手法利落,三下五除二地將野兔處理好,用小刀切下一片片的肉,在火上炙烤。又用削好的樹枝穿過兩隻兔腿,表面刷上一層蜂蜜,我看得口水直冒,蒙黎一烤好就塞到了我手裡:「當心燙。」
我哪裡顧得上許多,一大口咬在那兔腿上,兔肉緊致細膩,表面烤得微微發焦,滋味著實很好。
「來來來,嘗嘗我的手藝。」我見他光看著我吃,連忙也盛了一碗蘑菇湯給他。
蒙黎說:「你喜歡吃,我以後再去給你捉兔子。我還會捉蛇。」雖然掩飾得很好,但我聽出他的語氣中有一絲小得意。
他低頭喝了幾口湯,又咬住一塊蘑菇,臉色變了變:「你這蘑菇是從哪裡摘的?」
「就在那個籮筐裡拿的……」我也有些呆住,「你不會摘的是毒蘑菇吧?!快吐出來!」
「不、不是……」蒙黎放下碗,清清冷冷地皺起眉,「不是致死的。」
「那就好。」我松了口氣。
「但會致幻。」
15
在我的印象裡,蒙黎一直是有些冷的。
他是那個會神出鬼沒尾隨在上山隊伍之中的人,是那個帶著一身傷沉默地喂養蠱蟲的人。
我從未想過他會有這樣的一面。
「要玥玥老師抱抱。」蒙黎雙手捧著下巴,乖巧地坐著,眼巴巴地看著我。
「你……你還知道我是誰?」
蒙黎用力點點頭。
不得不說,自喝了蘑菇湯後,他的行為舉止就跟六歲的小孩子差不多。
「咳咳,那你記得你幾歲嗎?」
蒙黎舉起兩隻爪子,低著頭費勁地數了起來,「一、二、三……七、八、九、十……」
我忍不住扶額,幸好隻喝了幾口湯,不然不得變成個小傻子?!
「你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隨便抱的。」
蒙黎聽了這話,不哭不鬧,低著腦袋在角落裡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好了好了!哎……真是服了你了。」我走過去讓他抱著我的一條手臂,蒙黎將臉貼在手臂上,臉上淚痕都還沒幹,又很開心地笑了笑。
我虛虛地環抱住他,蒙黎很不滿意,他偏要抱得緊緊的。
像隻不停搖尾巴的小狗。
「學習要有這麼熱情就好了,你基礎差,更要用功一些。跟你說哦,陳老師可是苦讀了十幾年才考上的大學……」
他壓根沒聽我的「教育」,舒服地貼在我身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沒一會兒,他就困倦極了,眼皮掙扎了幾下後又閉上。我指望著他一覺醒來後能恢復正常,便也沒有打擾他,拿了一本英文單詞書邊看邊備課。
原本悶熱的午後吹來幾縷清風,愜意極了。
我正想閉上雙眼也休息一陣,忽然懷中那人卻無端端掙扎起來,他全身不停地冒著冷汗,面孔也扭曲起來:「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
「好痛……為什麼……」
蒙黎整個人縮成一團,不停地發抖,像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我怕他被夢魘住,連忙晃他的肩膀。蒙黎喘著氣睜開眼睛,眼睛遲遲沒有聚焦,連嘴唇都慘白一片。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不怕啊,跟陳老師說。」我立刻把我絕學幼教的招數使出來了。
蒙黎喃喃:「媽媽……媽媽,很愛他。下了情蠱,卻遭到了反噬。有一天,她就一個人走進深山裡去了,外來人、詛咒,不能愛上。」
「媽媽跟我說,情蠱沒有意義,一個人不愛你,是最無能為力的事情。」他慘淡地笑了起來,「就像媽媽不愛我,不然也不會就這樣丟下我。」
情蠱,在流傳中是蠱中百毒之首,需煉制兩隻蠱蟲,一雌一雄。
雌蟲寄在所愛之人體內,而自己則植入雄蟲。
中蠱之人一想到自己心愛的人,雌蠱就會啃噬他的心,以此讓他心痛,隻有碰到雄蟲,那永無止境的疼痛才會停止。傳言中,隻要有情蠱,就可以讓兩個人一輩子在一起,生生世世也不分離。
蠱術原本是傳女不傳男的秘術,蒙黎一直是在暗中跟著母親偷學,卻也因此目睹母親走火入魔的場景——他曾希望用自己煉制的蠱蟲,戰勝母親體內寄宿的蠱蟲,以此以毒攻毒。
他曾以為他成功了,殺死了母親植入的雄蟲。
可一個人心死了,什麼蠱也救不回來。
我緊緊地抱住他。
蒙黎輕輕開口:「愛比蠱可怕。」
16
暑期一晃而過,很快到了下學期。
上個學期因為王老師總是無故缺課,孩子們差點兒都要忘了他。剛開學幾天是最忙的,我腳不沾地地跟著村長挨家挨戶地家訪、檢查作業、分班。
因為年紀大小不一,有些大年齡的孩子學得快,年齡小的跟不上,因此分為大班和小班。如今的村民們對上學這件事頗為熱情,一有小孩就送來。
就這麼忙了幾周,一直也沒空上山。
很偶爾的,會感覺暗中有一道視線正注視著我,但回頭時又什麼都沒看到。
我莫名地想,或許是蒙黎。
那次的蘑菇湯讓他產生了幾個小時的幻覺,好在沒有什麼大礙,也讓我牢記,不認識的蘑菇千萬不能吃。尤其在蒙黎家中,出現什麼都有可能。
再實習三個月,我就要離開龍嶺寨村了,可那雙藍灰色的眼睛,卻始終在午夜時分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因為遲遲未能入睡,我是在第一時間聽見了那種聲音。
那是一種很微小的聲音,按常理來說絕對聽不到的。但因為是夜晚,寨子裡格外的靜,那聲音像是某種潮水一般,微弱而不可抗拒地前來。
我打開窗戶,在月光下,看到成千上萬的蟲子,它們盤旋著、飛舞著,幾乎吞沒了整座寨子。
這是怎麼回事?!我連忙披上外套沖去叫阿大奶奶,「快起來,都快起來,好像鬧蟲災了!」寨中不少的村民也被驚醒,那些蟲子無孔不入,見到人就猛撲著上前撕咬!
「都把門窗關好!不要出來看熱鬧!都關上門窗……」
我回過頭,猛地想到什麼,看到那遠遠的山上,似乎站著一個人影。
看那影子的輪廓,他似乎又長大了些。
蒙黎,這就是你蓄謀已久的報復嗎?
17
漫天飛蟲,啃噬著裸露在外的一切。
莊稼,牲畜,人類。
不知哪家的小樓內傳出撕心裂肺的痛哭聲。我發現,隻有我,那些蟲子沒有上前來叮咬——甚至是繞開了我。
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是好。
蒙黎顯然不是心血來潮。自小,他就被這個寨子所仇視著,有一些村民的所作所為實在可惡,聽說——曾有幾個與他年紀一般大的孩子,故意將他丟在水中,待他掙扎著浮起時,便用亂棍打他;更有甚者,甚至將他與母親的事編做笑話,歪曲事實地胡亂傳著……
可更多的村民,他們沒有直接施暴,他們隻是沉默著、旁觀著。
「我不活了……這我要怎麼活……」
嚎喪一般的聲音又響起。我一咬牙,扭頭往山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慌亂的人們撞倒了什麼,「轟」的一聲,火光沖天。
火吸引了一些蠱蟲,也燒死了一些蠱蟲。
蟲怕火。
人們紛紛開始制作簡易的火炬,揮舞著燒那些源源不斷的蟲。
「這破地方,我早晚死在這裡!」王老師破口大罵,「我就不該來——這地方老土、貧窮、你們就該一輩子都這樣!念個屁的書!」
我充耳不聞,不顧細細的荊棘割破了我的腳腕。
無論多麼強烈的恨意,都不該是報復世界的理由。
如果愚昧,便帶來科學;
如果黑暗,便帶來光明;
如果仇恨,便帶來熱愛。
蒙黎生長於此,他堪不破。
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能教的,我都教了。
我隻想告訴他,除了魚死網破,也有第二條路。
天地遼闊。
找到蒙黎時,他看起來落魄極了。那種倦意像是生命的末期,他見到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我剛剛還在想,你會不會來呢……」
「你現在也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了,是可憐我嗎?」他的聲音像冰凍住了一樣。
「不。」我握緊脖頸上的項鏈,「蒙黎,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可憐你?你覺得你是世界上最慘的人是嗎?因為別人傷害過你,所以你就可以傷害別人,是嗎?」
「哦,因為你沒讀過幾本書,所以覺得自己是最可憐的,沒人疼沒人愛。那我告訴你好了——」我一腳踩碎一個壇子,用腳尖狠狠碾過那些四散逃竄的蟲子,「你知道嗎,依據近年來的營養監測數據,我國五歲以下的兒童中,農村低體重率為 12.6%,0~3 個月的嬰兒就有 11.6% 的生長發育遲緩。
即便隻是輕度和中度的營養不良也會導致死亡率增高,城鄉兒童因營養不足導致的死亡率你知道是多少嗎?!」
蒙黎站起身,不知從什麼時候,他已經從與我一般高,變得可以俯視我了。
「那又怎麼樣?!關我什麼事?!」
「你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員。蒙黎,你僥幸活了下來,而很多孩子,根本沒這個機會。」
他死死地看著我:「陳老師,我隻是你其中的一位學生,是嗎?」
「是。你是我的學生,這寨中還有很多孩子,他們還小,甚至不認識你,他們也是我的學生。做老師的,不可能不管學生。」
我仗著戴了項鏈,將架子上的蠱蟲的壇子全都砸碎毀了,氣喘籲籲地邊踩邊繼續說道:「走不出來的時候,別停留在個人的愛恨之中。你之前說錯了,愛不是比蠱可怕。愛比蠱強大。」
毀掉了這蠱蟲大本營後,我毅然決然地下了山。
言盡於此。
最終,學生選擇要走上怎樣的路,要成為怎樣的人,是老師教不了的。
教師不過是漫漫人生中出現的一盞燈,有人見一眼便忘了,也有人提著燈,默默走了很遠很遠。
18
下了山後,發現蟲子已經少了很多,可不少人點了火,致使大小火災不斷。
我趕忙找了村長,將一些基礎的火災逃生知識告訴他,通過村裡的喇叭告知村民,免得還沒被蟲咬死,反而先被火燒傷了。
「用濕布捂住口鼻,趴下從房屋中離開——」
「不要圍觀,以免火情擴大來不及逃生——」
隨後又趕去幾個學生的家裡。有一個才五六歲的小女孩,家裡原本非要傳她學什麼蠱術,然後早早嫁人。
然而小女孩怕蟲,常常被嚇得嚎啕大哭,但在我的課上,咬著削得短得不能再短的鉛筆,在已經反反復復擦破了的練習本上學寫字。
趕去的時候,小女孩被包在被子裡,又悶又熱,卻乖巧懂事地一聲不哭。
「陳老師、那蟲子厲害咧……我們還遭得住,小娃娃皮膚嫩,咬到怎麼得了……」
我解下脖頸上的項鏈,戴在女孩的胸口,匆忙道:「不能再裹著了!戴上這個就不怕了。你們這裡位置好,也不在風口,我把這附近的學生都叫來這裡,先躲上一晚,天亮了就好了!」
走出吊腳樓,沒了項鏈,那些蟲子果然瘋一般撲咬上來,那種尖銳、酸癢的脹痛感立刻讓我腳步發軟。我咬緊後槽牙,挨家挨戶把那些穿著長袖長褲,或是用被子裹著的學生帶到有項鏈的屋子裡。
清點完了學生,又忙著滅火。一晚上連軸轉個不停,加上這些蟲咬人,雖不至死,但給人以強烈的痛楚,到後來,眼前開始一陣陣地發黑。
遠處晨曦微光,灑在一片狼藉的人間大地。
「你來幹什麼?!都是你害的!」
「你害得我們還不夠慘嗎?!」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在煙霧中,我看到了蒙黎。
他的眼中無波無瀾,那雙藍灰色的眼睛望向我。他一出現,那些蟲就不再漫無目的地飛舞,全部聚集到他的身旁。
蒙黎說:「陳老師,我不是為他們而停手的。我永遠不會愛你愛的世人。」
他說:「我是為你。」
19
天亮以後,蒙黎用他從母親那裡繼承的醫術簡單地為村民進行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