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幾個今晚負責布防的大內禁軍匆匆趕來,刀尖上還滴著血,顯然是經過了一番苦戰才脫身。
「公主,末將護駕來遲。」
「別說廢話,先撤。」八皇姐回過神來,冷聲吩咐。
我微微舒了一口氣。
不料,沒等我們撤退幾步,城樓對面的高臺上,十幾支箭矢破空而來,帶著雷霆千鈞不死不休的氣勢,直勾勾沖著我和八皇姐的命門而來。
電光石火,一念之間。
幾個皇家禁軍居然下意識齊刷刷舉起劍,撲過去護住了八皇姐。
我咬牙竭力想要躲開,卻已太遲,第一支箭矢擦過我的肩頭,蝕骨的疼痛讓我慌了手腳,失了力氣。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從旁側把我拉進了懷裡。
寧奕衣袖上還沾著血腥氣,死死把我護在懷裡,飛身閃避出去。
他的胳膊圈得我生疼,寬闊的肩膀擋住了眼前所有的刀光劍影。
我們閃到一邊,堪堪站穩身形,寧奕剛要松手放開我,便聽到箭矢沒入皮肉的聲響,他悶哼一聲,巨大的箭勢把他砸回到我懷裡。
「寧奕!!!」
整個城樓都回蕩著我的悲鳴。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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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奕是撐到援軍到來才昏過去的。
手指粗的重箭,幾乎釘穿了他整個右肩。
都城異變,暴亂驟起,太醫個個忙得打轉,隻給他拔了箭,包了傷口又開了藥,便再也顧不上他。
我肩頭裹著厚厚的紗布,守了他三天。
還沒等到他醒來,卻先等來了父皇。
父皇一向是不怎麼來我府上的,聽到通傳,我一怔,連忙帶著府上眾人迎到門口。
父皇似是一夜之間老了許多,眉宇間都是疲憊滄桑,不耐煩地抬抬手讓我們免禮。
「如今都城不安寧,父皇愛民如子也要謹慎保重才是,怎的出宮來小九這裡了?」
我看著父皇身後,沉著臉的母妃,心裡咯噔一下。
「叛黨已清,朕看看都城民情,無妨。」父皇在上首坐下,長嘆一口氣,頭目森森,強支著精神,「小九傷勢如何?」
「小九無礙,勞父皇掛心。隻是寧奕……」我急急開口。
他的傷有兩天沒太醫來看了,昨夜他還起了高燒。
父皇卻揮手打斷了我。
「小九,今日西疆使臣覲見。」父皇頓了頓,後面的話,有些說不下去。
「小九,可願為父皇分憂?」
正廳裡靜得壓人。
母妃用帕子捂著嘴,卻忍不住溢出一聲壓抑的哭聲。
肩膀的隱痛傳來,密密麻麻的,冰涼卻灼燒的銳痛。
我看著目光深沉的父皇,仿佛被抽了魂一般絕望憔悴的母妃,突然有一股勁從空落落的胃裡躥上來。
我突然笑了。
「小九身為公主,為國家安定,百姓和樂獻身,自是沒什麼不甘願的。」
我跪直脊背,仰起脖頸,像一竿破土而出的修竹。
「隻是敢問父皇,不過三日,使臣便到了皇宮,此事不蹊蹺嗎?不值得細究嗎?如果兒臣沒有猜錯,除了和親,城池、邊境線、金銀財寶,都是使臣的條件吧。」
我隻覺得心口冷得像冰,胃裡卻有一團火。
「若如此,便合理了,和親不過是挑釁,是錦上添花的物料。否則到底兒臣和臣姐有什麼魅力,能讓素未謀面的藩屬鄰國賭上國力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來換一個和親呢?」
我直視著父皇的眼睛。
「父皇,送完小九,再送八姐姐嗎?送完八姐姐呢?父皇又要再送誰?從皇孫女送起嗎?」
「你!!!逆子!!!」父皇氣得臉色漲紅,抖著手指指著我,半天沒說出話來。
「小九!你怎麼回事!」母妃驚詫得瞪大了眼睛,連忙跪下,「小九定是受了驚嚇昏了頭了,陛下息怒。」
我如同跪在冰窖裡,看著一臉戰戰兢兢的母妃,和因為暴怒拍著桌角的父皇,奇妙地第一次覺得自己像一個旁觀者,看著啼笑皆非的戲碼。
「你身為公主,受百姓敬仰,享天下奉養,該你承擔責任的時候,就要承擔!」父皇站起身,聲如洪鐘,巨大的威勢劈頭蓋臉壓下來。
奇異的是,我不覺得害怕了,我隻覺得聲音單薄。
「若本朝和親的隻有小九,小九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是父皇,在小九有記憶的十幾年裡,已經送出去四個公主了,往後呢?還有多少公主要送?」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我摔倒在一旁冰冷的地上,巨大的沖擊震得我耳朵裡嗡嗡響,臉頰有一瞬間失去了知覺,火辣辣的疼痛才又翻上來。
我捂著臉,心裡有什麼這麼多年小心維護著的東西驟然熄滅了。
「你,禁足公主府,好好反省,等使臣來接你吧。」
父皇一揮衣擺,負手大步走了出去。
我倒在地上,眼底幹澀,流不出半滴眼淚。
我隻覺得可笑。
「陛下請留步,卑職鬥膽,有一事相求。」
我猛地抬起頭。
寧奕跪在回廊的中間,身上的衣服看得出披得很倉促,他神色憔悴,嘴唇發白,整個人像一張單薄的紙,在風裡搖搖欲墜。
可是他跪得筆直,眼神堅定。
像我一樣。
「說。」父皇有些疲憊,脫力地擺了擺手。
「卑職願領兵出徵,擊退來犯之敵。解邊境之困,挫敵國銳氣,守百姓安寧。」
「不勝不歸,不死不休。」
寧奕俯身跪拜下去,「隻求陛下允準,放過無辜的公主們。」
「小慈誤人,婦人之仁。」父皇有些站不住了,喘了口粗氣,頗為不認同,「百姓安居樂業,不宜再起戰事。犧牲朕的女兒,能換天下安定,朕也隻能狠心。」
「可是陛下,靠這樣割地賠款和親,委曲求全換來的安定又能維持幾日?百姓想要的是長治久安,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進尺。」
寧奕抬起頭,肩上的衣服已經滲出了血跡,他臉色蒼白,眼裡的光卻耀眼。
「卑職冒犯,說句大逆不道之言。剛九公主說,和親是一種挑釁,卑職看來,這是一種羞辱,羞辱的就是如卑職這般,躲在女子背後茍且偷生的無能的兒郎們!」
「孽障!」
父皇暴喝一聲,怒目圓瞪,面上漲得紫紅,身形搖了幾搖,轟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陛下!」
「父皇!」
10
我和寧奕,跪在了勤政殿門口。
太醫宮人來來回回忙進忙出兵荒馬亂,無人顧得上我們。
正是暑熱難耐的天氣,傷口悶痛,還有些發癢,不過三刻鐘的工夫,我便搖搖欲墜,頭暈眼花。
我跪得端正,耷拉著腦袋,趁人不注意悄悄瞥了眼寧奕。
他臉上沒什麼血色,卻跪得心甘情願,在我身後一步之遙,寬闊的肩膀居然恰到好處地為我遮住了一方毒辣的太陽。
察覺我的目光,他抬眼,碰了個正著。
熱烈得有些晃人的陽光裡,兩個帶著傷,面容憔悴的始作俑者,像兩隻鵪鶉,傻裡傻氣地互相望著。
我忍不住偷偷笑,又使勁憋住。
待到日頭西斜,父皇醒轉過來,眼見著太醫正走出來長舒了口氣,腳步都是軟的。
我聽到父皇無大礙之後已經放下的心,又再次拎起來。
父皇最終還是沒有召見我們,出乎意料的是,竟也未責罰我們,隻命身邊的周公公傳了口諭。
九公主禁足公主府。
安遠將軍寧奕即日起官復原職,領兩萬精兵,平亂退敵,一月為期。
今天的月亮明亮極了,月光灑滿官道,我和寧奕一前一後慢慢地往回走。
我盯著地上被斜著拉出的長長的影子有些愣神。
明明兩個人隔了很遠,影子卻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心莫名怦怦跳起來。
「九公主。」
沉默太悶人,單調的腳步聲裡,是寧奕先開了口。
「嗯?」
「你不必擔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去和親。」
我微微回轉過身,揚了揚唇角。
「我知道。」
目光順著月光流淌到他的肩頭。
「你的傷。」
「不礙事,軍中有軍醫。」寧奕眼裡也有笑意,一點點,中和了月色的清冷。
公主府門口掛著暖黃色的燈籠,將感官拉回人間,寧奕站在臺階下,微微抬起頭,看著我走上臺階。
「末將就送到這裡,九公主保重。」
我看著燈影裡眉目格外溫柔的寧奕,突然鼻頭一酸。
我眨了眨眼,壓住了喉嚨的澀意,「寧奕,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寧奕笑起來,眼睛裡落滿了夏日的銀河。
「一言為定。」
我轉身往裡走,邁過門檻時,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摸了摸袖子和衣袋,隻在腰間摸到了一枚香囊。
我前些時日做的,還是用他的破壞王小狗崽弄壞的花木填的內芯。
我跑出去,裙袂在夏夜的清風和蟬鳴裡紛飛如花。
「寧奕。」
他回過頭,微微有些錯愕地看著我。
我把香囊放在他的掌心裡。
「既是約定,就該有信物才是。」
我看著他低垂下來的眼眸,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神色。
「隻要你平安回來,任何條件,我都應允。」
11
說是禁足,八姐姐見天派人往我這塞吃的穿的玩的,七姐姐剛嫁人沒兩個月,提著裙擺往我府上跑了三回。
「我說,你若是心悅於他,便應該去求父皇賜婚啊,父皇自然是樂見其成的,你心思玲瓏剔透,難道不知,父皇讓他來給你做侍衛長,便是存了此番的心思。」七姐恨鐵不成鋼。
「就是因為知道,才不可以。」我放下茶杯,在桌上磕出一身清脆的輕響。
七姐不明就裡地看著我。
「七姐比我聰明,自然更明白,父皇的樂見其成,並非是為了我。」下午的風有些蒼涼,站起身,心煩意亂地抬手按住了晚夏勉強掛著花朵的枝條。
七姐沉默下來,片刻,收拾好心情,又扯出些笑意。
「我今日來,其實還有一事。本不欲提及了,隻是既然話說到這份上了,你也做了決定,那我便提一提。」
我茫然地看著她。
隻見她神秘兮兮地招了招手,身邊的丫頭便退了出去,不一會兒,花園裡走進一個人來。
依然是面若桃李,著一身寶藍色的錦袍,腰間環佩琳瑯,迎面走來,一派大家公子哥的驕矜肆意。
我松手,在風裡搖搖欲墜的殘紅撲簌簌紛飛落了一地。
「小師父,好久不見。」謝陽笑得燦爛。
「你怎麼來了?」我詫異地瞪大了眼。
謝陽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一撩衣擺坐下,自顧自倒起茶來,「我聽說小師父身陷困境,央求公主嫂嫂偷偷帶我來看看你。」
我哭笑不得,「看過了便趕緊回去,你一個外男貿然來這裡於禮不合。」
「哎,真是傷心。」謝陽撇嘴,一副委屈模樣,「小時候稱我冤家,白面團子,如今倒成了外男了。」
七姐看不過去他一副不正經的樣子,輕咳一聲,「你說正事。」
謝陽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憋出一句。
「小師父,你嫁我吧。」
「噗——咳咳!」轉折太突兀,我差點嗆到,指著謝陽半天沒說出話來。
「喂,也不用反應這麼大吧?」謝陽頗為不滿,皺起眉頭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