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看向走廊盡頭的窗。
今天太陽有點大,光線有點晃眼睛。
「這個孩子還是不能留,對吧?」我輕聲說。
他默認了。
其實這也不能怪顧辭。
他也算盡力了,尤其是在他明知道認錯了人後。
總不能讓他再帶我私奔一次,回到那個陰暗潮湿的地下室,一家三口吃一輩子別人挑剩的特價青菜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手心好像有一滴眼淚滴下。
我忽然很想問一些矯情的問題。
比如什麼後不後悔,愛沒愛過之類的。
可那一瞬間看著窗外那根枝椏上的最後一片枯葉緩緩從枝頭落下,我就知道,沒有意義了,塵埃已經落定。
18
手術是顧辭親自幫我安排的。
進手術室的前一晚,顧辭坐在我的病床邊,低頭給我削了個蘋果。
削完他才想起我術前不能吃東西,隻好一直拿在手上。
我也沒提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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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放下刀我才緩緩開口。
「這裡護士護工都很好,他們會照顧好我的。」
「你在這兒,隻會讓叔叔阿姨擔心。」
顧母下午還給我發了消息,警告我最好安分做完手術。還有,別試圖用小小的流產騙取她兒子的愧疚和憐憫。
「所以,你一會兒就回去吧,回去後也不要再來醫院了。」
顧辭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平靜地主動提起這些。
他喉結動了動,最後卻什麼也沒說,隻是點點頭說了一個「好」。
「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我想離開京城,去南方生活一段時間。」
「可能會在那兒待上好幾年。」
確實好冷,我往被子下縮了縮腦袋。
「往後,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們就別再見面了吧。」
顧辭一時沒開口。
他垂眸咬了一口蘋果,慢慢咽下。
「好。」
第二天我從麻醉中醒來,果然再也沒見過顧辭。
和別的病房相比,我這兒格外寂靜冷清。
一直到我出院,唯一來看過我的竟然是宋子川。
他幾次欲言又止。
「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情緒總要發泄出來的。」
「你剛手術完,這樣硬是忍著不哭不鬧,反而對身體不好。」
我有點無奈。
「我真的沒想哭鬧。」
在別人眼裡,我似乎不該是這樣的反應。畢竟七年戀愛分手,對方還是京圈太子,糾纏不休哭哭啼啼才更符合我現在的情形。
宋子川說,可我甚至看起來比顧辭還要冷靜。
我隻是淡淡地笑了笑。
沒有人知道,我其實用了很多很多年在準備此刻這場告別。
那時太年少,顧辭有為我對抗一切的勇氣。
他深深地相信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可我沒有。
我出生和成長在這片土地上最窮最亂的村莊,早就見慣了離別、遺憾,和野蠻。
我深知現實究竟有多殘酷。
也從一開始就知道,朱麗葉玫瑰不可能開在泥潭。
所以,這十年來,我一直都很清醒。
隻是最近夜裡輾轉難眠。
總會想起那個短暫出現過的小生命。
19
大半年前我和顧辭的訂婚震驚全城,如今取消時卻沒起什麼波瀾。
圈子裡的人提起時要麼漫不經心,要麼得意地點評幾句「早就料到」「玩玩而已」。
很快,這段荒唐的愛情就再沒人提起。
身體好起來後,我開始搬家準備離開京城。
顧辭那天正好也在家。
我收拾東西時,他就坐在客廳。
顧辭總覺得在南方的時候太過虧欠我,於是回京後這幾年,奢侈品如流水一樣往我這兒送,整層頂樓堆滿了他送我的東西。
我最後什麼也沒帶走。
再走出房間時,顧辭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些東西。
他聲音有點沙啞。
「這是我剛在南方置辦的幾處房產。」
說著,他又遞給我一張銀行卡。
「卡的密碼是你生日。」
「以後要是遇到什麼麻煩,隨時可以找我。」
「如果不願意,也可以打電話給小張,他現在在南方分部。」
顧辭停頓了一下。
「一會兒,我送你到機場吧。」
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收下。
他看了我一會兒,又垂眸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
他並不欠我什麼。
相反,他給我的已經足夠多了。
從小到大,我都習慣了被丟棄。
我的爺爺奶奶憎惡我,因為我是個女孩。
我的母親罵我是個災星,她說都怪我的出生太不順,導致弟弟出來時已經沒了氣息。
我的父親也厭惡我這個拖油瓶,十四歲我剛到何家他就讓我滾去後院的狗窩,不許出現在他們一家三口的視線裡。
我本來都已經習慣了。
直到遇到顧辭。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撿起來,拍掉我身上所有汙泥。
不管陰錯陽差,有意無意。
那棵被踩進泥裡的野草,終究是因為他才得以熬過漫長冬季,窺見天光萬頃。
上車前,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
顧辭靜靜地站在二樓的窗前。
他背著光,影影綽綽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隻是他背後盛大的光亮,像極了高一那個夜晚他一腳踢開器材室,帶著一身月光從天而降。
至此,我和他相識十年。
此後山高水長。
我們應該一生都不會再見面了。
我轉身關上車門。
那就祝他往後平平安安。
事事皆如願以償。
20
後來很多年我都隻在網上看到過顧辭的消息。
我離開京城的第一年,顧辭訂婚了。
隻是新娘出乎意料,竟然不是何婧,而是宋子川的表妹陳茵。
她比我們小幾歲,以前經常跟在我們後面甜甜地叫著哥哥姐姐。
慢慢地,一年又一年過去,顧辭從顧少爺徹底變成了顧先生。
我回到了那個海邊的小城,在這裡買了套房子。房子靠近老城區,交通便利,鄰裡和睦,每天宅在家畫畫,過得也算安逸。
我離開京城第二年的春天,宋子川也來了。
他自己開了家公司,如今親自來拓展南方市場。
我和他吃了頓飯,他問我在這邊過得好嗎。
我淡淡一笑:「你沒看出來嗎,我都胖了好幾斤。」
宋子川也笑了。
最後,宋子川說他買了套公寓,就在我樓下。
他笑得坦蕩:「安許,公司發展我得在這兒長住幾年,以後請多多關照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次在車上我已經同他說得很清楚了。
我不會再踏入他們的圈子。
21
有段時間我發現有個陌生男人一直在跟蹤我。那天晚上我剛走進電梯,戴棒球帽的男人就悄無聲息地跟了進來。
我瞬間寒毛立起。
他掐著時間進來的,電梯已經關上了。
我能感覺到身後的人一直在看我,而且見我遲遲沒動靜,他伸手越過我,緩緩按下了六樓。
我住的……就是六樓。
那一瞬間我下意識要撥出顧辭的電話。
反應過來後,我僵硬地伸手,按下了五樓的按鈕。
五樓一到,我立馬跑向宋子川家,拼命按門鈴。
等待的過程中,我看到旁邊的樓梯間那個男人的影子一閃而過。
還好,下一秒,宋子川打開了門。
宋子川連夜陪我去報了案。
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晚本來要趕航班的,第二天他有個非常重要會議。
我問他有什麼可以彌補。
他隻是笑著揚了揚手裡的鑰匙:「那我出差的這幾天,就麻煩你幫我照顧下我的貓了哦。」
22
我來這兒的第三年,顧辭也曾來這個城市談過合作。
和他的未婚妻一起來的。
我去出版社籤合同,遠遠地看到隔壁商業大樓樓下圍著一圈人,好像在迎接什麼重要人物。
我站在十五樓的玻璃窗前往下望時,顧辭正好從車上下來。
其實離得很遠,而且經過幾年淬煉,他已經變得愈發挺拔冷冽。
但看到那個背影的時候我就能確認,那就是顧辭。
旁邊的人畢恭畢敬地同他說了些什麼,他隻是淡淡地掃了一眼,轉身體貼地扶著陳茵下車。
兩人站在一塊兒,男的俊美非凡,女的嬌俏可人,十分登對。
23
第四年時,我二十九歲了。
小區裡熱情的阿姨非要給我介紹對象,人直接帶到了我家門口,我無奈隻能請進屋。
剛坐下話還沒說幾句,宋子川按響了門鈴。
他笑得像隻狐狸。
「有客人怎麼沒和我說,我還想著今天一起陪兒子出去玩呢。」
兒子就是他那隻布偶貓。
等人離開後,他一臉無辜地看著我。
我有些頭疼。
「宋子川……你真的不能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了。」
他靜了靜,問我。
「你還忘不掉顧辭嗎?」
「和他沒什麼關系。」
顧辭這個名字,已經好久沒人對我提起。
24
第五年開始,我不再天天宅在家裡。而且我的畫已經有了不小的名氣,每次趁著參加籤售會,我也會去周邊城市走走散散心。
第六年,宋子川公司上市了,他得回京城總部,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去。
我搖了搖頭。
京城的一切仿佛已經離我很遙遠了。
25
再次見到顧辭是我離開京城的第七個年頭。
那是一個非常尋常的黃昏,我拖著行李準備送自己一場長途旅行。
去機場的路上,出租車上的小電視正在報道顧辭又達成了某項國際合作,如今商業版圖擴展到了史無前例的地步。
下車後我站在路邊接編輯的電話。
「喂?寶子你在聽嗎?」
我愣在那兒,看著馬路斜對面出現的男人。
他剛剛還在電視屏幕上。
我甚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他邁開步子向這邊走來。
我站在原地糾結了半天。
萬一一會迎面碰上,是當作陌路人好?還是簡單打個招呼比較好?
還沒等我糾結明白,下一秒,他剛踏上這邊的人行道,一輛轎車在他身後失控地衝了過來……
26
原來我也能跑得這麼快啊。
推開他時我在想。
27
我倒在地上,看到他一臉驚恐煞白,跌跌撞撞地衝向我。
他好像都不會老。
七年過去了,那張臉幾乎沒什麼變化。
我其實是個沉默又木訥的人。
我不太會說話,更不會說情話。
顧辭曾經沒少因為我說不出我愛你之類的話而耍小脾氣。
而且因為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我很少對他提起過往的事情。
比如從我有記憶起,我媽就一遍遍告訴我,是我搶了弟弟活下來的機會,本來該死的那個是我。
我也一遍遍地聽著,一遍遍記在心裡。
可是後來在她無數次把我推出去,獨自在房間躲避繼父的家暴時,在她燒掉我的課本,逼我答應中考完就和她一起接客時,在京城我被何婧帶人剪爛衣服拍照,被扇耳光被抓著頭發按向馬桶時。
我其實都很想親口問她一句:
搶了弟弟活命的機會,確實很對不起。
隻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人活這一趟的意義?
後來我帶著這個疑問默默長大。
一直到我十五歲遇到顧辭。
那一刻,我告訴自己。
可以啦。
我這倒霉的一生,總歸不算毫無意義。
即便我知道自己和他不會有結局。
28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顧辭驚慌失措地在我身邊喊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