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去還未出聲,他就似感知到什麼似的抬起頭來,遠遠與我四目相對。
那一瞬,我幾乎誤以為還在七年前,他在教室外等我下課。
我掃過他手上那支燃到一半的煙,最終還是沒有說多餘的話。
「進去吧。」
在資料桌填報轉股表格時,謝明辰寫廢好幾張,不是錯字就是錯數,我隻好推開他,自己填好了內容再簽字。
他就在一邊怔怔看著我,突然幽幽開口,「我們這樣,好像在辦離婚手續。」
我懶得理他,徑自填好表格,拿了他的那個文件袋裡的資料給交辦人員,結果對方翻了一下,不耐煩地說缺了兩張資料。
後面還有人在排隊,我隻好拉謝明辰先出去,到稅務局門口,平淡道,
「打電話讓財務現在把資料補過來。」
謝明辰摸了摸鼻子,悻悻道,「財務出差了。」
「謝明辰!」我終是忍不住發了脾氣,「你到底要怎樣?!你等下是不是還會發現自己忘了帶身份證?或者突然手斷了簽不了字?你這樣有意思嗎?」
他花幾十萬年薪請過來的財務,根本不可能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我都懶得拆穿他的小把戲。
謝明辰難堪地低下頭,又執拗地胡攪蠻纏,「你真的一點都不愛我了嗎?」
見我遲疑,他攥住我的兩隻手腕拉過去,抵在自己胸前,
「可是我還愛你,你離開越久我越發現我愛你,你要我怎麼辦?我頭疼的時候想讓你幫我拍背,宿醉之後想喝你做的醒酒湯,我想你想得快發瘋了,我該怎麼辦?」
他還真當來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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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力掙開他的手,一字不接他的話,冷淡道,
「去把缺的資料拿出來。我公司還有事,不要耽誤我時間。」
謝明辰的眼睛在那一刻流露出絕望。
20
其實我今天第一眼就認出,謝明辰穿的是大學時我送他的襯衣,我都不知道他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翻出來的。
我並不是真的毫無波瀾,隻是不想給他發散的機會,才會故意無視。
但終究還是被這些小動作影響了情緒。
何以解憂,唯有工作。
跟賀子恆跳槽之後,工作強度比從前更甚,因為私募不光是要做二級市場上市公司的研究,還要在一級市場上尋找有潛力的公司,提前注資進去,以期未來公司上市之後能夠獲利。
我用最快的速度適應著一級市場的工作,賀子恆卻告訴我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
老板對德威感興趣,想在它上市之前分一杯羹。
我對公司有意隱瞞了自己跟謝明辰從前的關系,但簡歷上我不可能空白五年,上面寫的都是我之前在他公司擔任的職位。
但凡老板對德威感興趣,我這張簡歷無疑就是最好的人選。
我簡直沒有理由拒絕。
「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再找個理由跟老板推掉。」賀子恆這麼說著,眼中卻透著為難。
我很清楚,無論於我於他,初到新公司都需要建樹,現在並不是可以跟老板拿喬的時機。
「沒關系。」我笑著說,「德威的盡調我來做的話……確實比別人快。」
畢竟全員熟人。
連對德威的高管做盡調訪談時,裡面好幾個一開口都是叫我趙總,盡調訪談整得像工作匯報。
我忍著尷尬,以一個私募調查員的身份把該問的問題問完。
最後面談的是從前跟我最久的 HR 總監,除去工作關系,我們私交其實也不錯。
否則她當初也不會得我授意,就敢越過謝明辰直接開除他的助理。
可惜她全場都沒正視這是一次嚴肅的盡調訪談,還語重心長勸地告訴我,這段時間謝明辰的工作狀態都很不對,以前一心撲在工作上的人,現在秘書都經常找不到他人,前陣子還跟客戶起沖突,丟掉了公司一個大客戶。
我一一記錄下來這些會直接影響公司估值的關鍵信息,對她的「勸慰」不置可否。
至於那個丟掉的大客戶,我用腳想都知道是林昭……真是白瞎了我之前費那麼多心思維護這段關系。
談完所有高管之後,我要面對的還有一個避無可避的 CEO。
謝明辰這間辦公室我來過無數次,我們曾在這裡挑燈夜戰,為了一個產品設計的某一個細節爭論不休。
這是我為之奮鬥過的地方,我由衷希望它能夠好好長大。
所以哪怕之前我將股份轉給別人可以獲得更有優的價格,我也從未考慮過讓公司易主。
因為無論是作為第二大股東的資方,還是蠢蠢欲動的技術總監,對公司的考慮周全度和純粹性都不會超過謝明辰。
他是德威最好的掌舵人,但前提是他別作。
我循例針對爭議信息向謝明辰提出疑議:
「謝總,關於公司跟林氏的合作中止這件事,您這邊有什麼合理解釋嗎?」
謝明辰冷下臉,「他覬覦過你,這一點還不夠嗎?」
我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按下滿腹氣惱,選擇閉嘴,隻在筆記本上如實寫了一句:公司主理人個人情緒化嚴重,行事存在不穩定性,公司發展或有潛在風險。
該問的問題問完之後,我收起筆記本起身離開。
謝明辰跟上來,拉住我的手,「歲歲,我們再聊聊,好嗎?」
辦公室半透明的玻璃墻上百葉窗沒有合攏,外面不知道多少雙眼睛有意無意地掃進這個辦公室。
我不意與他拉拉扯扯,盡力將場面維持在訪談狀態的體面上。
我掙開他的手,也沒有再落座,「說吧。」
謝明辰隻好站在那裡跟我說話,
「歲歲,這幾天在公司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你跟他們開會,我都忍不住經過會議室無數次,隻想多看你一眼。有那麼幾個瞬間,我幾乎以為回到了從前,你不厭其煩地幫我處理那些我懶得應付的人際關系。我忍不住想,要是你沒有跟我一起來做公司,去做你現在的職業,應該也會很厲害吧?可是如果我沒有你的話,我走不到今天……」
我打斷他,
「過去的事我沒有後悔過,創業這種九死一生的事,做成了我們都有所得。
我得到了我應得的,我也祝福你也得到自己想要的……公司未來的路還很長,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還要開口說些什麼,滿眼情緒濃重,是我不想再接住的深情。
謝天謝地,我電話響了。
之前買車的 4s 店銷售給我預約了保養,問我什麼時候到。
「馬上。」我電話未掛,快步離開他的辦公室。
21
在去 4s 店的路上,我的手機不停響,不用看都知道是謝明辰。
我按掉之後,手機上跳出一條短信,「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不能。
我撇開眼,把車開得更快了些。
停在路口等紅綠燈時,我才發現謝明辰的車跟在後面。
他一路跟到 4s 店。
銷售員把我的車鑰匙接過去,介紹了車子的保養項目之後領我去接待室休息。
經過大廳時,我不經意瞟到另一處工作臺那個身影,乍然想起來這是哪裡——
還真是無巧不成書。
尚不必我開口點破,身後快步穿過大廳朝我走來的謝明辰已經足夠扎眼,也足以引起某位的注意。
果然,謝明辰還未跑到我面前,已經被一個欣然驚喜的聲音叫住,「謝總!」
金主駕到,陳澄哪還顧得上什麼工作,撩了單子飛奔而來,「你終於來看我啦!」
謝明辰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裡,又避之不及地退了兩步,眼神驚慌地朝我掃過來。
我遠遠看著這一出好戲,嗤笑一聲,隨銷售員進了 VIP 休息室。
休息室謝明辰進不來,但是車子保養完之後,他已經等在我的車旁邊。
他擰了擰眉心,無奈道,
「你早就知道她在這裡了?我知道你一定是誤會了。
我隻是給她安排個工作,別的什麼都沒有。」
我無謂笑笑,「你隨意。」
他伸手按住車門,不讓我上車,
「你能不能聽我說完?能不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4s 店人來人往的,我不想跟他在這兒演電視劇,隻好先讓他上車說個夠。
密閉的空間裡,他的聲音微顫,
「我對她好一點隻不過是因為……她讓我想到從前的你。」
我嗤笑一聲,「你可別寒磣我。」
「她像沒有受過傷害的你!我沒有保護好你,我幻想在她身上彌補。我總是護不了你,我總是犧牲你,可是你以為我心裡就好過嗎?!你以為我答應讓你跟林昭去簽合同,我有一分鐘合眼嗎?你以為我看著你累到胃出血進醫院,我不心疼嗎?你覺得我讓你被那個混蛋指著鼻子罵還要被迫退出公司經營,我心裡不窩囊嗎?
你為什麼不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娶你,我隻是想等自己再有能力一點啊!」
他眼睛通紅,吼得聲嘶力竭,這架勢好像還是他受委屈了。
可這是什麼狗屁邏輯,欠了我的,補償到別人身上,還覺得自己深情?
我推開他握住我的手,一巴掌拍到方向盤,
「喜新厭舊的借口說得那麼冠冕堂皇,是不是自己還挺感動的?你愧疚?那你對我做了什麼?你是安慰我了,還是道歉了?你什麼都沒做,你隻會懦弱地避開讓你感到愧疚的一切,包括我。
謝明辰你承認吧,你就是不愛我了,隻是憑著責任心在堅持,我又憑什麼等著你幹巴巴地履行責任?
我不配一份熾熱如初的感情嗎?我不配好好地被愛嗎?
我為什麼要配合一個糟糠妻的劇本?更可笑的是,我還不是『妻』。
別跟我說什麼後悔,我有什麼義務在原地等你後悔?!」
謝明辰被我懟到無言,惶然看著我,跟我捅了他刀子似的一副受傷的樣子,手指不甘地揪著椅墊,執拗而莫名地堅持著這場早已時過境遷的對峙。
我被他激起情緒,還想再罵,卻無意瞟到後視鏡,那個站在路邊、期期艾艾往這邊張望的女生,頓時覺得沒勁透了。
我深吸了口氣,用最後一次警告結束這場廢話。
「這個玩意兒你養到別的地方去,別放這兒膈應我。」
22
我按正常流程提交盡調報告,老板誇了報告做得翔實,後面就沒有聲響了,大概是綜合考量放棄推進這場投資。
後來再看到謝明辰是在我們大學同學的婚禮上,新娘與我交好,新郎跟他又稱兄道弟,這場照面沒辦法避開。
新娘跟我品味相近,平時買衣服都愛找我尋求建議,更何況是婚禮了,從飄帶顏色到手腕花的款式,都要問我選哪個。
反正我自己也用不上,就把從前收藏過的各種婚禮布置場景和道具圖片都發過去,她綜合布置下來,最後呈現的這個婚宴場景,竟是跟我從前想象的樣子相差無幾。
謝明辰原本被安排在離我很遠的另一桌,卻不知他什麼時候跟人換了位置,調換到了我身邊。
我沒有刻意避開他的故意,別人的婚禮上,我們就不要加戲了。
他坐到我身邊也沒說話,我們之間所有好聽的難聽的話都說盡了,我們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他的眼神總是若有若無地掃過來,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但於我而言,這一刻坐在臺下,看到新娘的父親將她的手交予新郎手上,然後兩人交臂互挽,沿著純白地毯,在鮮花的簇擁下步入中臺,我內心是有遺憾的。
我淋漓盡致地愛過一個人,又消耗殆盡地離開,願賭服輸四個字說得瀟灑利落,其中百轉千回的綿長悶痛,何足為外人道。
儀式的最後,司儀問新娘捧花送給誰。
新娘笑著說出我的名字,她聲音微微發顫,「我有一個朋友,我特別希望她幸福。」
她眼神溫柔落定在我一人身上,沒有往我身邊的謝明辰偏斜一分一毫。
我想我也該當如是。
婚禮結束,我抱著那白紗纏繞還帶露水的捧花離開,後面依稀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我知道,我不會再停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