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外突然下起了小雨,連謝昀的語氣都被淋得柔和,這一瞬間讓我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我是謝昀珍視的妻。
可也就一瞬。
「世子錯愛,婢子如今就很好。」
謝昀當是沒有聽進去的,他留了把傘給我,淋著雨往壽安堂的方向走。
我才大病初愈,淋不得雨,想了想還是帶走了這把傘。
回了院裡,我坐在幾案前想了許久。
侯府金尊玉貴自然是好。
可人的心太貪了。
尚不能溫飽時,會想若有朝一日吃飽穿暖,受天大的罪都值得。
如今當了三年醫女,我有求生之計。
不願再委曲求全。
也不想夾在謝昀與窈娘之間,往後許多年,見他們琴瑟和鳴、生兒育女。
子孫滿堂。
見謝昀善待所有人,唯獨遷怒我。
可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會騎馬、會看病,我值得很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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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坐在幾案前。
寫下了一封和離書。
07
和離書一直沒有機會送出去。
但我先見到了窈娘。
她帶著侍女上門,說要讓我喝了這杯妾室茶才行,當時我正在整理醫案。
這三年,我給許多婦人瞧了病。
病症多有共性,記下來往後遇上類似的病況,便少去許多麻煩。
窈娘進門後,低頭往我面前ťū₎一跪,將茶杯舉過頭頂,聲音溫婉柔弱。
「姐姐,我知你心中有氣。」
「阿昀哥哥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郎君,易地而處,你氣我也是常理。今日窈娘負荊請罪,還請姐姐消了氣,往後我們一同伺候阿昀哥哥。」
我沒有接她那杯茶。
讓侍女扶她起來。
「林姑娘,世子不曾讓你見我,也無意讓你來敬這杯茶。在他心裡,我並非他的妻,他不願你低我一頭。」
「你莫要拂了世子好意。」
窈娘得意洋洋地抬頭。
在侍女扶起她之前,她卻突然松了手。
嘭。
茶盞從高處墜落。
瓷片碎一地,茶水濺在了窈娘裙擺,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是你?」
08
我與窈娘隻見過一面。
因想著很快就要和離離開侯府,往後做什麼都不再有人拘著。
便不曾搪塞。
「是我。」
「先前開的藥,你吃著可還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得吃上半年……」
窈娘臉色幾經變幻。
她突然紅了眼眶,對著我聲淚俱下,
「姐姐,窈娘沒識過幾個字,也不懂高門大戶裡的彎彎繞繞,與你更是無仇無恨。」
「可你為什麼非要針對我?」
我不解極了,「你在說什麼?」
「難道不是嗎?」
「要不是你頻頻在老夫人面前說我壞話,她也不至於到現在都不肯見我?」
「我與世子情投意合,姐姐你難道非得拆散我們不可?」
窈娘雙膝跪著向前挪,抱住我小腿。
用力磕頭。
「求姐姐成全!」
「林姑娘,你應當是誤會了,先起來。」
我彎腰扶在窈娘手臂。
突然,耳邊傳來破風聲,箭矢從我面頰擦過,割斷了耳畔一縷發絲,釘在門上。
入木三分。
我隻覺面上火辣辣地疼。
抬手一摸,掌心已經被血跡洇紅。
謝昀心急如焚。
他生怕我對窈娘一丁點不利,飛檐走壁落在窈娘身側,打橫抱起她。
「毒婦!」
「你對窈娘做了什麼!」
09
世子妃三載,我為侯府鞠躬盡瘁。
落在謝昀口中,隻得一句判詞——
毒婦。
臉頰痛得鑽心,我抬手捂著,血順著指尖蹭得滿臉都是。
窈娘眼裡含著淚,用力揪住謝昀衣襟。
「謝昀,你別怪姐姐。」
「是我,是我有錯,明知你身份高貴,是侯府世子,還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和你天長地久。是我,明知道你已經有世子妃了,還妄想能得了她點頭,成為你的家人。」
「姐姐說得沒錯,是我下賤!」
謝昀冰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盯著我露出來的那隻眼。
「蘭氏,誰給你的膽子對窈娘這樣說話?」
「道歉!」
我滿臉都是血和淚。
一個姑娘家,因為謝昀這一箭傷了臉,可他看也不看。
緊張地摟著窈娘,逼我道歉。
可是憑什麼?
臉上有傷,我張嘴都有些費勁兒,從嗓子眼裡逼出一句:
「不。」
「我隻說最後一次,道歉!」
我倔強地看著謝昀,而窈娘乖巧地打著圓場。
「謝昀,我沒關系的。」
「你不要因為我和世子妃吵架,我害怕。」
謝昀心疼壞了,對我露出厭棄的目光。
「蘭氏,收起你那些小伎倆。」
「別以為趕走窈娘,我就會喜歡上你。哪怕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我也不會看你一眼。」
「死了這條心吧。」
從前,我未曾想過世間有這樣的糊塗案子,怎有判官不問始末、不分清白,抬手便要往受害者身上打板子?
原來啊,人心早有偏向。
在場的不過是,一個瞎子,一個騙子,和一個傻子。
我摔東西:「滾,蠢貨!」
謝昀居高臨下地對我冷笑。
「蘭氏,既然你不知悔改,便禁足三月。」
「好好思過!」
10
謝昀禁了我的足,卻禁不了滿天飛的消息。
老夫人來看我時。
我臉上已經上了藥,怕嚇到她,還把帷帽戴上了。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說謝昀對不起我,竟讓狐媚子蒙了心做出這種事,她把人帶來了,在我面前負荊請罪。
好好同我道歉。
其實,老夫人哪裡是挽留我?
我心裡明白,她看重的,自始至終都隻有謝昀與謝家,如今謝家如日中天,別人正愁抓不到謝昀錯處。
此時傳出他寵妾滅妻的消息。
她怕謝昀私德有虧,往後仕途不順。
「老夫人,道歉就不必了,還請世子籤下和離書,往後我不出現在京都,世子與林姑娘終成眷屬,也不會有人二話。」
我將早就寫好的和離書遞出。
老夫人蹙眉。
她借口這是我與謝昀的事兒,她年紀大了,管不動了,若是謝昀點頭,她也沒什麼好說的。
不知老夫人與謝昀說了什麼。
他拿起和離書便撕了個粉碎,揚手,碎紙屑落了一地。
「蘭氏,我們謝家沒有和離。」
「隻有休妻。」
「休書一封,愛要不要。」
如今這個世道,對女子多有不公,若是和離留個好名聲,往後還能再嫁。
畢竟若非實在不堪,又有哪個高門大戶,會落到休妻的份兒上呢?
我抬頭看著謝昀。
他的面容一半浸著光,一半藏著影,一雙挺拔的劍眉和細長的眼。
滿打滿算,成婚三年多。
他收過我寫的家書,見過我們的婚書,卻不曾,也不願記得我名姓。
對他而言,我隻是蘭氏——一個佔了世子妃的賤人。
我平靜地開口。
「謝世子,休書也可。」
「當年我父親去世,多虧侯府銀錢接濟,如今我在侯府三年,也算還完恩情。」
謝昀大抵沒有想到,我寧願被休棄,也要離開侯府。
他問:「你說什麼?」
「你若離開侯府,再沒有下人供你差使,再沒有金銀玉器珠釵寶環,往後那些婦人見你,不再是恭維贊嘆,隻會有數不盡的闲話。」
「那又怎麼了?」我看向謝昀。
臉頰有隱隱痛意,「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謝昀筆走龍蛇。
「蘭氏,我等你回來求我。」
11
拿著休書,離開侯府時。
我心中發笑。
蘭氏盈娘,無子、善妒、犯口舌之爭。
或許我這一生最醜惡不堪的樣子,便是被謝昀寫在休書裡的模樣。
三年前,我嫁來侯府時,蘭家落魄得厲害,父親去世,幼弟還未長成。
是侯府接濟,又為幼弟找了老師,才讓蘭家漸漸好轉。
我感念在心。
這些年老夫人衣襪皆出自我手,她有疾,我日夜不休守在她身邊。
甚至侯府之事,我也不遺餘力傾力相為。
如今,落了一句毒婦。
還被毀了臉。
讓人如何心甘?
於是,離開京都前,我又去了一趟大昭寺。
給父親上了香,又去拜會了太後。
曾經,她感念我心中家國道義,對夫君忠貞的情誼,讓我有事盡可找她。
我隻當它是戲言。
而這回,我跪在她面前。
太後問我:「謝世子近來接外室女回侯府鬧得轟轟烈烈,你可是想借我的手賜死那獵戶女?」
我搖搖頭,「不。」
「臣婦狀告安遠侯府世子謝昀寵妾滅妻,他對發妻不仁不義,又何談對君忠貞?」
「求娘娘主持公道!」
12
謝昀曾斷言讓我求他。
他總以為我生在京都,長在京都,便是被人恥笑辱罵死,也該留在京都求他收留。
而今幼弟中舉外派去了南滇當縣令。
那邊瘴氣叢生,母親放心不下,也跟了過去。
在京中,我無牽也無掛。
於是跟著渡口船隻,落在了廣陵。
這裡是魚米之鄉,姑娘說話軟得厲害,我聽著心裡歡喜,在瘦西湖旁住下。
一邊養臉上的傷,一邊開了間藥堂。
每月中旬,去廣善寺義診三天。
許是義診打出了名聲。
就連藥堂的生意也紅紅火火起來,我每天累得連銀子都沒空數。
偏惹了人眼。
不知從哪來的地痞流氓來藥堂鬧事。
他們劈頭蓋臉地指責我不要臉,一個婦道人家不待在家裡,竟然拋頭露面做這等下作事,還有的說我一點兒醫術都不懂,就是來這騙人的,捂著沒病沒災的胳膊腿讓我治。
林長風就是這時出現的。
他拎著混混後領,將人往後一扯按在地上,長刀一抽,就往人胳膊上砍。
「胳膊疼?我來瞧瞧。」
「軍醫也是醫,手疼剁手,腿疼砍腿,頭疼嘛……有人要試試嗎?」
林長風說話時,帶著三分笑意,可沒一刻鍾鬧事的就被他嚇走了。
在他轉身時,我看到他腰間佩著一枚香囊。
眼熟極了。
這樣的香囊,三年前我做了些送去西北,裡面根據效用配了不少草藥,可後來收到謝昀來信,我便再沒送過。
它怎麼會在外男手裡?
我連忙叫住他,「诶,大俠!」
林長風方才還兇巴巴的,聽了我這一聲,忽地回過頭笑出聲,連眉眼都軟了下來。
他抱著雙臂,唇角微微彎起。
「大俠?本大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林長風是也!」
「現在,想起來沒?」
13
十餘年前,我與林長風算半個師兄妹。
林府與蘭府不過一牆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