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朗走的第二十天,沈昀邀我茶樓一敘,稱不見白榆心不死。無奈,答應。
我看著眼前的沈昀一派雲淡風輕的樣子,「到底有什麼事?」能讓你锲而不舍地一次又一次找我。
他搖搖頭。
「那沒事我走了。」我作勢要站起身來。
「有事,有事,」沈昀的臉色緊張起來,「你說你,急什麼,我們也這麼久都沒見了。」
「我們一共也沒見過幾次。」我戳破他,「到底是什麼急事?」
他拿起一盞茶,「我家最近出了些事情,急需要一筆錢——」
「我可以借給你,不過要收點利息。」我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心裡不耐煩起來。
他搖搖頭,「這筆錢我暫時從朝廷的撥款裡借了一些。」
他抬頭覷了我一眼,樣子有點心虛,「你知道,你爹是專司監察的,現下這個漏洞被人發現了,你能不能,幫我向你爹,求個通融?」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哪筆撥款?」
「就是撥給臨安那筆,也沒借多少——」
「借?」我打斷他,「說得可真好聽。臨安那筆錢,應是拿去賑災的,你該知道吧?你還真是好打算,居然還能來求我。」
他不作聲了。
我起身要走,背後傳來了沈昀的聲音,「白榆,我知道你喜歡我。」語氣帶著篤定。
我回頭看他,沒回答他上面那句,「你還記得當年你在我家門廊說的那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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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陽光正好,斜斜地灑在少年的身上,他對著我爹說,「心系百姓,憂心國家,在其位謀其職得其祿,當是為官者的本心。」
微風拂過少年朗朗的身姿,也拂過當時廊下偷聽的我的心。
「沈昀,」我看著他,「你不該找我的,你太讓我失望了。還有,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就憑你,也配?」
我轉身走了。
13
回去的路上,我沒坐馬車,一個人慢慢地走,想了很多事情。
我說謝朗陷在回憶裡走不出來,其實我也一樣。
我根本就和沈昀沒什麼接觸,從前所謂的喜歡他,不過是喜歡那個站在門廊下義正詞嚴的身影罷了。
更何況,那個身影,還有一副好看的皮囊。
沒想到我居然暗自喜歡了一個混蛋這麼久,心裡堵得慌。
我決定回家找我爹談談心,當時他怎麼就不直接把沈昀這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給我講講呢。
嘁——
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些天整日整日伏案辦公的謝朗。
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有沒有好好吃飯。
我掉轉方向,還是先回家一趟吧。
到家時我爹還沒回來。我下廚煮了兩碗湯面,擺在籠屜裡保溫,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之後,丫鬟也來通傳了:老爺回來了。
我拎著籃子到了飯廳。
老李乍一見我,還有點吃驚,張嘴想問些什麼,可終究是沒問。
「我跟謝朗沒事。」
他點點頭,「我知道。」
「當初怎麼不讓我和沈昀來往?」
老李眉頭一皺,「你怎麼還在想這事?」他捋了捋沒幾根的胡須,「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我端出一碗面給他,「可不是我還在想啊,明明是禍端自己找上門的。」
我嘆了口氣,繼續說,「沈昀求我,讓我求您通融他一面,他挪了賑災的庫銀。」
我爹本來臉色還不錯,聽了這話當即憤憤不平起來,還啐了一口:
「他還真好意思,救人的三千兩白銀,拿去贖一個戲子,結果那戲子倒也是個奇人,卷了這錢隔日就跟相好的跑路了。」
我爹邊說邊搖頭,「這沈昀這麼一想,還挺可憐的。」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可憐個屁,他從前那點錚錚鐵骨都燉了湯喂到狗肚子裡了。」
我爹不贊同地揮了揮手,「姑娘家家的,怎麼這麼說話?」
我哦了一聲。
我爹繼續說,「他哪來的錚錚鐵骨?道貌岸然也稱得上是錚錚鐵骨?你那點聖賢書也讀到狗肚子裡了?」
我拿沈昀那日在廊前的話反駁他,我爹笑著說,「什麼啊,那明明是楚子的話,他拿來引用罷了,跟他有什麼關系?當初我不許你和他接觸,也是因為這個,沈昀這個人,眼界太窄,隻看得到自己,不是個值得託付的人選。」
我怔住了,「那……不是因為我們和沈家是死對頭嗎?」
老李搖搖頭,「所謂對頭,不過是政見分歧,正常探討,不傷和氣。
「如果有銀礫兒喜歡的人選,那人又恰好合適,對頭又怎樣?
「隻要這人心思周正,於外一心為國為民,對內守得住你和你們的小家,沒什麼不可以的。」
我點點頭,伸手又給他添了一碗湯,「那謝朗?」
「謝朗這人不錯,心思雖然多,可是卻沒什麼壞的,就是人悶了一些,不過話少也好,話多反而惹人厭煩,」我爹抬眼看了看我,「快坐下吧,別問來問去了,趕緊好好吃飯。」
我點點頭,坐下了。
回家的路上下了一場雨,我因為拒絕了馬車,又沒在廊檐下躲雨,回到家的時候,渾身都湿透了,水答答的。
小荷埋怨我怎麼沒等雨停了再回,我捏捏她氣鼓鼓的小圓臉,「很多年沒淋過雨了嘛,感受一下。」
小荷歪了歪腦袋,把臉拯救出來,「我是擔憂,您可別生病了。」說著下廚給我煮姜湯去了。
我泡了個熱水澡,喝了小荷端來的熱騰騰的姜湯,鋪了被子睡了。
這一覺昏昏沉沉,我在夢裡被滾燙的深色的水流包裹,沉溺,可是無論如何都浮不上水面,隻有窒息感。
迷迷糊糊好像感覺小荷在我旁邊哭著說這可怎麼辦。
我想伸手捏她的臉,告訴她我沒事,可是就是伸不起來手,也發不出聲。
再次陷入黑暗之前,我心裡想,小荷真是個烏鴉嘴,下次淋雨之後一定離她遠一些。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不知已經過去了多久,我燒得迷迷糊糊,隻能感覺有人反反復復換我頭上涼的帕子,探我額頭的溫度。
那雙手探上我額頭的時候,比帕子還要冷得多。
我奮力睜開眼睛,隻看得眼前人居然是謝朗。
他憔悴好多啊,以前是光風霽月,現在是胡子拉碴,亮亮的眼睛也沒從前那麼好看了。
他看我醒了,朝我額頭伸手,我躲了一躲。
「涼——」天,這聲音可真難聽,撒嬌都變成嘶吼了。
於是我不說話了。
喝完了兩盞金銀花茶,又就著謝朗的手喝了一碗粥,我總算恢復了些體力,能問話了,就是不知道聲音怎麼樣了。
我小心翼翼地發出一個音節,「你——」感覺還不錯,「你怎麼回來了呀?事情辦完了?」
他搖搖頭,「有點急事要我回來一趟,結果一回來就發現你病了。怎麼總是讓我費心?」他揉揉額間,「做什麼要出去淋雨?」
我心想要是告訴他我就是想體驗一下小時候的樂趣,莫不是太幼稚了,就沒出聲。
他嘆了口氣,「嶽丈大人說,你是為情所困。沈昀的事,我知道了。」
我看他面色沉沉,一臉不高興的樣子,知道他肯定是又想歪了。
也不知道我爹是怎麼傳的話。
我拉拉他的袖子,「確實是為情所困,」袖子的主人抬頭看我,一臉受傷,「不過不是沈昀。」我從袖子裡抽出他的手握緊,「我想著你那麼忙,就不在信上遙寄相思給你,擾你思緒了吧。結果這些相思全都積在我的心裡了。唉,為情所困啊!」
我偷偷抬眼看謝朗的表情,他側著身,我看不清楚,不過總歸是看到些東西的。
他的耳朵尖,紅了。
他掙出他的手來,重新握緊我的手。
「知道了。」他說。
14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絮絮叨叨的時間。
他和我說這幾日在臨安遇到的人,經歷的事。我給他講我在家都做了些什麼。
我看著他憔悴不少的眉眼,大方地讓了個位置給他躺,果然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我睡了太久,現下精神得很,就幹脆睜著眼睛想事情。
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己很可笑,義正詞嚴地教訓謝朗,結果自己還不是一樣,啊——還不如他。
至少我比沈昀可強多了。
想著想著,又想到了和謝朗的點點滴滴,他Ťũₑ生氣的樣子,他高興的樣子,他不開心卻努力隱忍的樣子……
是Ṫũ̂₆什麼時候開始對他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呢?
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從前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現在我對謝朗的感覺,應該就是喜歡。
我側過身,看著他的臉,不知什麼時候也睡著了。
再睜眼時看見謝朗坐在床沿邊穿鞋,我問他是不是又要走了。
他說還沒,明天才走。
我估摸了一下日子,再過個兩三天,母親也該回來了,府裡也不那麼需要我了。
我點點他的背,「我也想同你一起去。」
他轉過身,「真的?」
我點點頭,「真的,而且母親快回來了,府裡也不用我管事了。」
他摸摸我的頭,說要去先問過大夫才能決定,我笑著應了一聲好。
第二日,我和謝朗一起踏上了去臨安的路。
讓我奇怪的是,這麼大的天災,路上的難民居然很少,我把疑問提給謝朗。
他說,「都聚集到城裡了,日日施粥,至少還有一口糧食。」
我點點頭,「好像臨安這地方常常發生旱災,不若讓百姓另尋出路,別再種田了,我聽說臨安城附近有座鐵礦,可以一用。」
謝朗伸手牽住我的手,「星星真聰明,可是冶鐵也需要水,這也是個問題。」
我點點頭,這事還真挺難辦的,不過,「幹嗎又叫我星星了?」
他正低頭擺弄我的手,聞言抬頭看了我一眼,「我喜歡。」
後來我才知道,對於這些災民,謝朗早就想好了安置的辦法:從百裡外的通臨修築水渠,引水到臨安,這個時候農業收成已經無望,不如派大家去修水渠,不但能有一口飯吃,還能領到不少錢。
上次他回京也是為了緊急向皇上稟報此事的。
我們倆前前後後忙了好多天,終於安排好了這件事情。
塵埃落定那天,我看著謝朗骨節分明的手,嫌棄地告訴他:
「要是再瘦一點我就不牽了,硌得慌。」
他繞到我身後,把下巴擱到我頭頂,之後緊握住我的手,「不牽也得牽。」
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傳到我身上,有點痒。
我抬頭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自己也悄悄笑了。
事情都做完之後,我們兩個人就闲下來了,隻需要偶爾去監監工,去四方看一看民情。
好像又回到了在府裡的那些日子。
最近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圓潤,我心血來潮擺了兩把椅子在樹下,拉著謝朗陪我賞月。
院子裡隻有我們倆,很安靜,隻能聽到稀稀疏疏的蟬鳴和風聲。
趁著月光看他的樣子,眉眼都柔和了不少,好像和剛剛成婚那個時候的樣子差了很多。
我把頭靠在他肩上,「我突然想起了一首詩,人意共憐花月滿——」還沒說完,嘴巴就被他捂住,「後面可不是什麼好話,不許說。」
我點了點頭,他才放下手。
「你之前誇我什麼來著?」
他一臉茫然,我提醒道,「就是那句詩呀,我們和好那天你說的。」
「哦,」他了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等著他的下一句話,可是卻久久沒有回應,「沒了?」
「沒了。」
「下一句話呢?」
「參差荇菜?」
我怒,作勢要去拍他一下,不想卻摔進他懷裡。
兩個人對視一眼,估計是都覺得幼稚,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我透過謝朗的笑眼,看見了處在朦朧月光下的完完整整的我,突然發現:
原來許久以前許下的花好月圓的願,隻要有他在身邊,就能實現。
番外 謝朗自白
我娶了李白榆,在我二十歲那年的春天。
為什麼要娶她?其實我也說不清楚。
人人都說我處事有條不紊,行事條分縷析。可是我自己也知道,對待感情,我實在是木訥。
可是我最後還是娶了她,因為我隻想讓她當我一人的獨一無二的星星。
這可惡的佔有欲,在過去的十幾年裡反復作祟,我不想再忍了,我不能再忍了。
所以,我娶了我的星星,在剛剛行過冠禮之後,在暖融融的春天。
01
第一次遇見李白榆,是在很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