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是不懂,世上沒有娘的千千萬,小姐若每個都救,不得敗光銀子。
但我是小姐貼身也貼心的大丫鬟,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小姐對那女子很好,取名金珠,予她上等料子裁的衣裳,賜她沉木燻香,同時允她每日以牛乳敷面。
那女子誠惶誠恐,感激涕零,伏在地上看著很是可憐。
「多謝小姐,金珠感謝小姐的大恩大德。」
我酸得牙疼,嘀咕一句:「怎麼沒有那句我無以為報,願意給小姐做牛做馬?」
金珠身子一僵,卻恍若未聞。
哼,我了然,原來是個心比天高的主。
8
金珠是個壞丫頭。
她原是個落魄小姐,從前也讀過好些書,爹一死,家裡就剩她和娘。
如今娘死了,家中實在拿不出多的錢財,隻能賣了她自己。
聽著很可憐,小姐也很憐惜金珠,便著手教她吟詩作賦,下棋撫琴。
但我十分厭惡金珠,因為她一來,我在讀書方面便隻能行二。
然而小姐卻看不出我的氣憤,甚至當著我和小紫的面誇贊金珠聰慧。
好在平嬤嬤一如既往地尖嘴薄舌,對小姐口中機敏的金珠亦沒有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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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也是爹娘生養的,有血有肉有思想。
翠翠雖然是小姐養的,但也有心事,並且心事重重。
9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竟夢到了小姐竟然開始唾罵金珠。
然而畫面一轉,小姐竟是下巴尖尖,雙目無神,悽然模樣。
小姐從來都是眉似遠山,唇若塗砂,是個真真正正的大美人。
所謂肌骨瑩潤,國色天香,便是形容小姐的。
我何曾見過小姐如此瘦削模樣。
我大駭,心疼得直掉眼淚:「小姐——」
小姐也眼角含淚,嗓音悽婉:「翠翠,你怎麼來這裡了?」
我不明所以,但回道:「小姐在哪,翠翠在哪。小姐讓奴婢做什麼,奴婢便做什麼。」
小姐氣笑了般:「好啊,那你替我掌金珠和蕭懷晟的嘴。」
我二話不說,用力點點頭。
蕭懷晟乃榮南王幼子,十歲便被封為郡王,十三歲時,太後親指了婚,讓他做了小姐的未婚夫。
聽聞他謝庭蘭玉,儀表堂堂,封王當日一身茶色五爪龍袍,厚底皂靴,玉帶飛揚,一下子就成為無數上京貴女的夢中情人。
然神女有意,襄王有主,以至於她們都嫉妒小姐,京中筵席鮮少有貴女給小姐遞帖子。
加上蕭懷晟常年在青州任職,於是小姐迄今都沒見過未來夫君蕭懷晟。
怎的現在還提起了蕭懷晟?
卻見小姐嘆了聲氣。
「痴兒。」
她睇我一眼,千愁萬緒。
「金珠恨毒了我,怨我是蕭懷晟的未婚妻子,害她和蕭懷晟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怨我贖回了她,還要教她琴棋書畫,怨我分明把她當成體己人,但說到底她在府中始終是個奴婢。」
「翠翠,金珠連同蕭懷晟一把火燒死了我,我爹……我爹因此無心朝政,蕭懷晟卻一狀告上御前,誣蔑我爹和伍將軍勾結西涼,企圖謀反。」
「太傅府沒了,爹死了,趙姨娘也死了,抄家時,你和崔寶禎不見蹤影。那兩個賤人卻過得逍遙自在!」
小姐頓了頓,見我神色激憤,又放緩了聲音,道:「翠翠,你要記住,不要給我報仇,好好活下去。」
「如果可以,替我給傅棣和他娘親上炷香,是我欠他們的。」
說罷,小姐的身形像霧一樣散得幹幹淨淨。
我一驚,再也顧不上其他,放聲大哭。
10
次日我是頂著兩個核桃眼伺候小姐的。
許是我昨兒個哭出的動靜太大,小姐看向我時欲言又止。
「翠翠,能不能不要再盯著本小姐看了!你已經看了本小姐一個時辰了!」
我哽咽了,看著面前明媚鮮活的小姐,心裡頭一陣陣發澀,嗷嗚一聲:「小姐,您對奴婢真好,還知道奴婢看了您一個時辰。」
崔寶儀很是無奈,怎麼就尋了這麼個蠢丫頭。
不一會兒,金珠姍姍來遲。
她看也不看我,徑直坐在小姐對面的榻上,委婉地說:「我房裡的琴不大好,聽說伍將軍府中有一把古木做的琴,通體黝黑,名為綠綺……」
沒等金珠說完,我便抬手給了她一巴掌。
「翠翠!」
小姐一驚,金珠也驚得落了座。
小姐永遠是小姐,夢裡的小姐也是小姐。
夢裡小姐讓我掌金珠,故而我氣鼓鼓地打了她一巴掌。
隻是金珠的臉皮子忒厚,打得我生疼。
我向來耐不住疼,淚汪汪道:「小姐,金珠是您買回來的奴才,竟敢與您平起平坐,實在過分!」
金珠買進府裡已有十來日,今兒個卻是頭一回坐在小姐旁邊。
她很聰明,知道要一步一步試探小姐的底線。
小姐也反應過來,但看了看一臉委屈的金珠,又心軟了,想維護她一二:「可金珠……」
我當機立斷又給了金珠一巴掌:「金珠這刁奴,剛剛還敢瞪您,這是不服!實在氣煞奴婢也。」
金珠瞪的是我,但奈何我站在小姐旁邊,所以瞪我就是瞪小姐。
進來給小姐奉茶的平嬤嬤也道:「小姐,奴才該有奴才的樣子,何況還是這等來路不明的奴才。」
她又輕飄飄地看了金珠一眼,輕嗤了聲:「不知道的還以為太傅府出了兩個小姐。」
小姐一貫驕傲,聽到這些話也有了脾氣,細長的鳳眼瞪得很圓,拿出了往日的氣勢:「金珠!是誰允許你和本小姐平起平坐的!」
金珠登時跪在地上,眼淚說來就來,像珠子一樣簌簌地掉。
「小姐,是金珠逾矩了,望小姐恕罪。」
連個頭都不磕,單單就這幾句,這也叫認錯?
我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兇惡地瞪回她。
「小姐賜你錦衣玉食,允你琴棋書畫,這是天大的福氣,若沒有我們家小姐,你早就不知道被賣到哪去了!」
「小姐可是拿了夫人留給她的玉贖下你,這份恩情你不記就是狼心狗肺!」
小姐心中自有一杆秤,從不縱容下人爬到她頭上,就連我和小紫也甚少逾矩,不是不敢,而是我自知人應各司其職。
就算小姐憐我愛我,我自也要尊她敬她。
奴才有奴才的路,小姐有小姐的命。
隻是這些日子以來,金珠與她頗為投機,又加上金珠父母早亡,小姐難免被蒙蔽。
但金珠委實可恨。
我利落地又給了她一掌,氣焰燃得很足。
「你吃了崔府的米,穿了崔府的衣,又讀了崔府的書,也是半個崔府人,你還要痴心妄想一步登天,誰允許你有這樣的妄念!」
「沒有小姐命,就不要有小姐心。」
我厭惡地放開了手,金珠終於知道害怕了般,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小姐饒命,小姐饒命。金珠不敢了——」
小姐待身邊人一向極好,到底舍不得重罰金珠。
她隻惡狠狠地甩了本書在金珠足邊:「金珠,念你初犯,就罰你抄書百遍。」
金珠顫顫巍巍地把書收進了懷,佯作乖巧:「……是。」
然而她起來時,我並沒有錯過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恨意。
我心裡冷然,想來那夢多半也是真的了。
待我挑簾出去為小姐端糕點時,平嬤嬤破天荒拉住了我,欣慰地道:「本以為你是個蠢材,但好在是個忠心的。」
我啐了一口,叉著腰:「你個老貨才是蠢材!」
平嬤嬤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金珠不是善茬,小姐還是適合你這樣的蠢材。」
等回了屋,我實在摸不著頭腦,說我蠢材是罵,說我忠心是誇。
那平嬤嬤究竟是誇我還是罵我?
我和小姐間向來沒有秘密,於是我便把平嬤嬤那些話告訴了小姐。
小姐聽到忠心二字時,明顯愣了愣。
而後摸了摸我腦袋:「你權且當是在誇你。」
我也摸了摸我的腦袋,感受小姐留下的餘溫。心想,原來平嬤嬤那個老貨也會誇人。
11
自那以後,金珠也有過幾次逾矩的舉動,但通通被我扇了巴掌。
扇得我手都疼。
金珠被扇服了,終於老實起來,伏低做小做起了丫鬟的事來。
但平嬤嬤卻說:「有些人看著老實,但其實並不安分。」
我問小姐這是何意,小姐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哦,該死的金珠,居然心比天高。
要知道我的小姐也才隻是眼高於頂。
12
小姐問我為什麼對金珠如此大的惡意。
我不吭聲,半晌才說:「小姐,金珠不是好東西。」
想到夢中那個瘦削的小姐,我眼眶一紅,恨不得抱住小姐再大哭一場。
「您縱容她其實也是在害她,金珠是奴才,您是主子,不該有的念頭絕不能有。」
「像奴婢,從來就不會想著拿沉木香燻衣服,也不會用牛乳敷面,她算什麼東西,敢和小姐用一樣的東西。」
說話間眼淚竟也掉下,我嗓音顫了顫:「小姐,您是世上最好的小姐……是翠翠的恩人,小姐,您要長命百歲,歲歲如意平安啊。」
小姐見了我這副尊容,竟咯咯笑了起來,她存了心想要逗一逗我:「翠翠,那本小姐在你心中是不是天下第一?」
我見小姐笑了,自然也樂了,隻是從鼻子裡冒出了個泡來,更引得小姐開懷。
這次我卻不笑了,豎起三根手指,盯著小姐鄭重其事道:「小姐,您是翠翠心裡的天下第一,沒有人能越得過您。」
真心實意的,天下第一。
我出生那年大雪如鵝毛,加上凍雨等災,次年收成非常不好,家家戶戶都沒有糧食,我剛滿一歲,爹娘就合計把我賣給了做人牙子的張婆子。
人命不值錢,張婆子捏著鼻子不肯收牙牙學語的我,爹娘忒厚臉皮,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張婆子見我娘生得貌美,又見我皮膚白,牙齒端正,也起了心思,就拿一鬥米換了我。
這些個破事張婆子一直念叨到大,因為我隨爹,越長越醜,張婆子氣得每天都罵我賠錢貨。
一天她當街拿藤條抽我,我挨不住疼,哇哇大哭,比殺豬時的豬還悽厲。
或許是太傅府的小姐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哭聲,或許是覺得我此人當街哭鬧十分新奇,又或許是她覺得我吵鬧無比,要下車殺一殺我的銳氣。
總之小姐看見我時卻心軟了,足足花了一個銀錠子買回了我。
張婆子笑得隻見牙齒不見眼。
小姐嬌滴滴的,十分驕橫,但我卻覺得小姐合該如此。
她予我吃,予我穿,予了我一個家,讓我不再挨餓,不再受凍,讓我不再挨打,不再如飄零浮萍。
小姐就是天上的太陽,就應該這般張揚,小姐就應該拿鼻子看人,小姐就應該這樣驕傲得像鳳凰。
天上地下,小姐最大。
小姐要打我,也隻能是我做得不好,小姐罵我,那肯定是我惹惱了小姐。
但小姐沒有打我,也從不苛刻我,小姐沒有那些磋磨人的手段。
小姐是世上最好的小姐。
我心裡頭難受極了,哇一下哭了出來。
小姐很是意外:「翠翠,你……」
我徑直抱住了她,眼淚汪汪:「小姐,您就是奴婢如廁時必須用的手紙,小姐最最重要,小姐天下第一。」
「……滾!」
小姐冷笑一聲,掙脫開我,指著門讓我滾蛋。
我很是委屈,但也最是聽話,於是兩步並作一步,也不回頭:「好嘞。」
「滾回來!」
我聞言雀躍無比,蹦蹦跳跳:「好嘞!」
13
崔寶禎是個忒不要臉皮的主兒。
上次那般得罪了我家小姐,甫一休沐,竟還敢踏進逐春院。
我站在外頭攔下崔寶禎,他卻睨我一眼,罵我:「蠢材,我是二公子。」
我當然知道是二公子,但我最恨旁人欺負小姐。
於是輕哼了一聲,擋得卻更嚴實,擺出和他不死不休的樣子。
平嬤嬤眼尖,發現了崔寶禎,忙趕了過來,不問是非斥了我一通。
又諂媚地對崔寶禎笑了笑:「這丫頭年紀小,不懂事,還望二公子海量。」
轉向我時又是兇巴巴的模樣:「還不快讓二公子進去!」
我是小姐口中的倔驢,怎可能輕易給他讓路,於是拖長聲音以示反抗:「我——不!」
崔寶禎氣極,作勢要拿扇子敲我,我梗著脖子一副不怕死的模樣。
小姐卻在裡頭聽見了動靜:「翠翠,怎麼了?」
我冷冷地回道:「小姐,是那個給老爺告狀的人來了。」
小姐凝滯了片刻,有些遲疑:「……崔寶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