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蕭冉第六年,我終於有了身子。
可他卻接回了和離的白月光。
白月光隻一句「你還認我嗎?」,蕭冉便要給她正妻之位。
侍奉床前六年的婆母,讓我見好就收,學會知足。
一手帶大的小姑,嫌我商戶女撐不起門楣,配不上她兄長。
連我舍命救下的小叔子,也說四年無子,休了我也無可厚非。
我問蕭冉:「你也這麼認為嗎?」
他的沉默,燙傷了我的真心。
我留下一封和離書,帶著一包落胎藥,走了。
三年之後,我坐在夫君的高頭大馬上,與被抄家的蕭家人擦肩而過。
有人高聲呼我「嫂嫂」。
我頭也不回:「她的嫂嫂剛被砍頭,身子還是熱乎的,與我何幹?」
1
七月酷暑,我悶在小廚房忙活了半日,才提著兩個食盒步履匆匆往臨月閣趕。
小姑蕭臨月怕熱,可身量弱又用不得冰,我便熬了一碗綠豆沙配我親手捏的豆沙餅,為她解暑又解饞。
她嘴饞又嘴叼,旁人做的餅她咬一口,便「呸呸」地吐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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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我做的,無論什麼,她能吃得一幹二淨。
我與她兄長定親那年,她不過三歲,因侯府遭難,她食不果腹,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連哭聲都像貓一般。
是我一勺子一勺子雞湯煨粥,硬喂大的。
這些年,我膝下無子,可臨月便如同我養的女兒一般,親我、敬我,最是黏我。
隻到底是大姑娘了,課業繁忙,規矩也多,有好些日子不曾來我的院子。
當我提著她的最愛,滿頭大汗到了臨月閣時,才發現本該伏案練字的小姑娘不見了。
無奈,我又提著食盒匆匆忙忙趕去小叔子的清風堂。
小叔子蕭南風與蕭臨月乃孪生兄妹,正是習文練武的時候。
他愛吃放糖的綠豆沙,卻要配椒鹽味道的鴨油酥香餅。
酥香餅要趁熱吃,裹著芝麻的焦香,一口咬下外酥裡軟,滿口油香。
吃多了膩口,便要配清爽的綠豆沙。
這綠豆沙看似簡單,小火慢熬,卻要兩個時辰。
他識文知禮,每每見我都是抱拳鞠躬問嫂嫂安。
旁人笑他,在一商戶女面前低三下四。
他面紅耳赤,張口就反擊:「長嫂如母,何況我嫂嫂於我兄妹有再造之恩,豈是爾等攀炎附勢之輩能懂的義氣?」
殘陽如血,落在少年青澀的臉龐,染上了火紅的光。
一轉頭,他看到廊下的我,身薄如紙,進退兩難,便笑吟吟地迎上來:「南風必將拿起十二分的精神去讀書,待我高中,為嫂嫂求個诰命,狠狠打他們的臉。」
诰不诰命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坐在漏風的窗戶下打了上百個絡子,送進學堂求得學問的蕭南風,沒讓我失望。
2
而我汗流浃背趕到清風堂時,依舊連個人影都沒有。
蕭南風的侍從告訴我,小姐、少爺都去了老夫人院裡。
婆母?
她自生下雙生的小姑與小叔子後,便身子不大好。
前些年,侯府落了難,老侯爺死在了牢獄裡,她便一病不起,常常被我侍奉床榻,早就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了。
連一雙兒女,也是我照顧大的。
莫非,她身子又不好了?
我腳下生風,顧不上炎炎烈日的灼熱,焦急地往婆母院子裡趕。
便是踩了裙擺崴了腳,也顧不得。
隔著一道厚重的門,聽見了裡面藏不住的笑聲,我松了口氣,正要推門,便聽到一郎朗女聲。
「阿冉,你還認我,認我們的婚約嗎?」
笑聲戛然而止,我推門的手也僵在了門上。
蕭冉是我的夫君,他月前去了一趟漠北,本該十日前就回來的,卻不想拖到了今日。
可他回府,沒有通知我,也無人願意通知我。
原是帶了一名女子。
聽聲音是他白月光齊寰。
我摸了摸還未隆起的肚子,手心裡全是細密的汗。
都說年少不可得之物會困其一生,那年少錯過的人呢?
蟬鳴聒噪,我心如擂鼓,要聽個結果。
許久,蕭冉沉聲回道:「千裡迢迢接你回京,自是要給你交代的。」
他認她的婚約,也要給她交代。
那我呢?
光滑的門上生了刺,竟扎進了我心裡,悶悶地生了痛。
半晌,蕭臨月脆生生地開了口:「那疏雨嫂嫂呢?」
蕭冉沒有回答。
婆母冷聲應道:「與你阿兄定下親事的本就是齊寰。她若願意,就做個小。」
「總不能委屈了寰兒,此事不用再提,就這麼定了。」
蕭冉依然沒有應聲。
有時候,沉默挺可怕的。
沉默是變相的認可。
手裡的籃子有些扎手,鑽進心裡,仿若四肢百骸都有些無所適從的痛。
「齊寰姐姐才高八鬥,出身世家,與阿兄才是郎才女貌,頂頂的絕配。臨月,你如今大了,也該知曉,沒用的婦人之仁,隻會累及家族,毫無益處。」
累及家族的婦人之仁?
蕭南風是在怪我上個月拜訪大儒周先生的路上,不得已救了路邊的孩童,因此誤了去周府的時辰。
他準備的滿腹經綸,本要在人前大放異彩,最後都爛在了肚子裡,成了一整日的沉默。
盡管我已為他想盡辦法,拿微末恩情求到了周夫人跟前,但還是落下了埋怨。
原來數年用心,也比不得一次失誤。
蕭南風的一番話,像一盆結冰的水,當頭潑下,砸Ṫṻ⁵得我多年付出像個笑話。
身冷,心也冷。
「哐嘡~」
門被我驟然推開。
「疏雨?」
3
眾人臉上的驚慌一閃而過。
蕭冉驟然拉開與齊寰的距離,將清冷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你怎麼來了?!」
齊寰面色僵了僵,卻沒有失了體面,朱紅的唇角一彎:「這位就是……姐姐。」
「姐姐」二字似乎煮沸了,有點燙口,她說出來的時候縮了一下身子。
她長得很好看,盡管嫁過一回,在家人的寵溺下仍如二八少女一般,眼底滾著與年齡不符的天真。
那是我獨自生起第一爐炊餅火時,就燒成了灰燼的東西。
「姐姐來了多久了?面色怎麼這樣差?」
「是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嗎?」
她知曉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所以唇邊帶著淡淡的挑釁。
我不喜歡她,從前就不喜歡。
「我為衛家獨女,並沒有姐姐妹妹。」
「疏雨!」
蕭冉擋在齊寰身前,不自覺提高了訓斥我的聲量,仿若我做了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傷害了他的心尖尖兒。
他長身玉立,落下的光影籠罩在了我身上,與那夜我廊下看上的他驟然重合。
我卻在他緊鎖的眉頭裡,覺出萬分疏離與陌生。
他緩了緩語氣,朝我走來:「疏雨,莫要無理取鬧。」
他向前一步,我連退三步。
齊寰拉他的手落了空,僵在原處紅了眼。
「姐姐不喜我,我走就是,萬莫甩臉子,傷了夫妻間的情分。」
婆母見狀,忙握上了齊寰落空的手,幹脆利落地衝我冷嘲:「你既聽到了,我也不瞞你。嫁給蕭冉,若不是你乘人之危,本是不配的。」
「既做了侯府數年主母,就該知足了。」
「齊寰與你不同,她出自大家,本是蕭冉的未婚妻,而今不過是歷經磨難再續前緣。」
她色厲內荏抬舉齊寰的模樣,與當年躺在草堆上,氣若遊絲地被我背回小院截然不同。
那時候她淚盈於睫,喝下了我的暖身湯,拉著我的手誇我是難得一見的好姑娘。
此後數年,她纏綿病榻,一雙兒女便都落在了我的肩上。
內外操持,我盡心盡力。
從未有過私心,也從未想過事到如今還有不配。
4
「乘人之危嗎?當初她不Ţů₀要的,你們才求了我。如今她要了,你們便嫌我礙眼了?」
一句話,好似捅了馬蜂窩。
蕭臨月護在婆母身前,對我嘶吼:「你本就是商戶出身,與世家主母們坐不到一處,更聊不到一處,如何為兄長撐起門楣?」
「把主母之位給齊寰姐姐,你錦衣玉食地過自己的日子,還有什麼不滿足?」
「這般與母親說話,便是不孝。」
她手裡攥著一盒上好的胭脂,赤金盒子上還鑲著五色寶石,是漠北才有的樣式。
是齊寰送給她的。
而我,數年如一日,提著的都是這個竹編的小食盒。
她如今亭亭玉立,伸著脖子往更大的高門上夠,我無權無勢,宛若浮萍蒲草,撐不起她的野心,也成不了她的助力。
她看Ṫů₉不上我的小食盒了,也看不上我,才與齊寰站在一處,拿孝道威逼我。
手一松,食盒落地。
熬了半日的綠豆沙,流了一地,黏膩汙髒又礙眼。
與清冷雅致的侯府格格不入,像我一樣。
蕭南風冷聲斥我。
5
「拈酸吃醋,給客人臉色看,成何體統!」
「莫說兄長給了你容身之地,便是休了你,也因你的六年無所出,有理有據。」
「你也是堂堂侯府的主母夫人,便不能從齊寰姐姐身上學學如何做個體面的高門貴婦?」
「莫要不知進退,快給齊寰姐姐賠個不是,你依然是侯府的半個主子。」
六年無所出?
蕭南風忘了。
那年他五歲,染了痘疫。
所有人避之如蛇蠍,要將其扔去破廟裡聽天由命。
是他包著一汪淚水,楚楚可憐地拽著我衣裙,求我救救他。
為了救他,我與他一同住進了漏雨的偏房,不眠不休,照顧了他整整七日。
他熬過了痘疫,我腹中胎兒卻成了一攤血水。
這些年,為了養身子,我不要命地喝苦口良藥。
喝到如今,人苦,命也苦。
卻被他以此為利劍,將我無情斬於馬下。
我很失望。
可我依然不曾後悔救過他。
一個人的真誠與良善不該是原罪。
我隻後悔,拿十二分真心對人的時候,沒有留三分餘地給自己。
大海波濤淺,小人方寸深。
他忘了痘疫,也忘了我因他傷了身子。
可蕭家人不該忘的。
我為侯府的六年傾心,更容不下任何人逼我向誰低頭。
我直直望向蕭冉:「你也這般認為嗎?」
6
他漆黑的眸子落在我身上,幾番張口,卻在齊寰的眼波流轉裡欲言又止。
他的猶豫不決,像一塊通紅的烙鐵,燙傷了我的滿腔情誼。
我便知道,這就是他的意思。
「蕭冉,和離吧。」
蕭冉突然通紅的眼底裡,湧動著滔天的憤怒:「你再說一遍。」
我提高音量,直直地與他對視,不卑不亢地又說了一遍:「蕭冉,我要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