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張臉,明明一點都不像前世。
可化上全妝,我又成了那個人。
——那個明艷愛笑的小公主。
慶祝會辦得很成功。
散場時,我還沉浸在獲獎的喜悅中。
舍友感嘆:「谷雨,你穿這身衣服,真的很像古人。」
「有麼?」
「有!你的氣質怎麼說呢,很像公主哎。」
我笑一笑。
她拉我去校園人工湖拍照。
恰好是傍晚,湖面鋪滿碎金。
我坐在湖畔秋千上,跟著春風,一起一蕩。
寬大衣袖隨風起舞,火燒雲在裙擺燒了一層金邊。
旁邊忽然傳來動靜。
蕭序不知何時來了,手裡東西掉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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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回神。
15
「蘭亭。」
「殿下。」
他呢喃兩聲。
仿佛漫過千年,跨越累累屍骨與仇恨。
我今天心情格外地好。
於是看著他,翹起唇角。
這是我當公主時,最常露出的笑容。
繡花鞋不合腳,秋千飛起,被我踢出去一隻,落在湖裡。
蕭序突然跟瘋了似的,沖進湖中。
他撿起鞋子,小心地護在懷中。
這個畫面跟記憶中重合了。
曾經的某一天,也是這樣的火燒雲。
我蕩著秋千,看落花飄零水中。
我指著湖面,任性道:「阿序,本宮喜歡那朵花。」
他便一頭扎進湖中。
將花獻給我。
如同今日——
他渾身濕透,單膝跪在我面前,替我穿上鞋子。
「殿下。」
他的手在顫抖。
「殿下。」
聲音也在抖。
「卑職來遲了。」
蕭序落下淚來。
16
舍友拍下這一幕,在網上紅了。
評論區都在說,像是公主和他的侍衛。
誰說不是呢?
隻不過是曾經罷了。
照片紅遍全校後,沈媛找到我。
「谷雨,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我:?
「我怎麼了?」
「你居然讓蕭序下跪!你不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嗎?這讓他以後把面子往哪放?」
她雖然長著我的臉,但義憤填膺的樣子,和過去的沈清沅無異。
某種程度上,我並不討厭她。
她忠心護主,是個好下屬。
我說:「我沒讓他下跪,而且,蕭序自己沒當回事,你急什麼?」
「你不懂!我從一入校就把學長當做偶像,他是我崇拜的人啊!可你在做什麼?一次次地戲弄他!」
我沉默。
沈媛是真的急了,臉都氣紅了。
「他不喜歡我,我認!但請你不要糟蹋學長對你的心意!」
「沈清沅——」
「我叫沈媛!」
「你要不要看看,這個世界其實比以前更有趣?」
「你說什麼?」沈媛沒聽懂。
「我很佩服你,如此忠誠,但你已經不是他的部下了,你是你自己。」
「等等,你在說什麼啊,我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
我不管她,繼續說:「你很優秀,以前打仗厲害,現在學業也不錯,為什麼要把自己束縛在他身上呢?你自己也可以發光啊。
「沈清沅,你自由了!去做自己吧!」
最後這句話,像是一道咒語。
她沒再糾正我名字。
因為她哭了。
她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她就是想哭。
「奇怪,我為什麼要哭?可是我……控制不住啊……」
路過的同學紛紛看她。
我知道沈媛好面子,我就站在她面前,替她擋住。
沈媛走後,我才看到蕭序。
他貌似到了很久,都看到了。
他說:「沈媛的臉很像你,一開始我差點認錯。」
我點頭:「理解。」
但不在意。
「今天起,沈媛應該會徹底放棄我。」
我點了點頭,對他說:
「蕭序,你看,執念到最後,都會釋懷的。」
17
沈媛釋懷了。
她不再苦戀蕭序,她笑容變多了,身邊也有了其他追求者。
她請我吃飯,意外地發現,我們有不少共同語言。
我倆約好,下次比賽,一起組隊出個更好的作品。
但蕭序沒有釋懷。
一整個學期,他都在我身旁。
升上大二後,有男生追我。
我答應了對方的約會請求。
我和那個男生一起吃飯,蕭序隻身坐在餐廳角落裡。
約會結束後,男生把我送到宿舍樓下。
蕭序亦站在不遠處的樹陰裡。
男生走後,我才跟他說話:「跟了一晚上,你就這麼有耐心?」
蕭序一臉落寞,痣紅如血。
「蘭亭,你開心嗎?」
「開心。」
「開心就好。隻要你開心,我不會打擾你,我隻保護你。」
我嗤笑一聲,轉身離開。
直到我回了宿舍,拉上窗簾,他還站在樓下。
滿身寂寥。
寒假時,沈媛張羅大家一起旅遊。
我要去,蕭序也去。
他大四了,這個瘋子,為了能留校多陪我一年,故意掛科。
要知道,他是閉眼都能拿獎學金的實力。
老師也大跌眼鏡,但耐不住他執著。
我們一行人坐高鐵去外省。
第一天晚上,喝了點酒。
我不勝酒力,很快就醉醺醺。
沈媛他們還要去逛夜市,最後,隻能由蕭序送我回酒店。
我走得很慢。
於是蕭序蹲下來:「我背你。」
我口齒不清:「背本宮,是你的榮幸。」
「沒錯,請殿下恩賜。」蕭序笑了笑。
他看起來很瘦,但背卻很結實。
想起初見時,我以為他是個營養不良的瘦猴。
後來發現,常年混跡野外,蕭序其實精壯得很。
我太熟悉他的後腦勺與後背了。
以前他這樣,不知背過我多少次。
「蘭亭,」蕭序開口,「我並非一開始就打算騙你的,雪地裡向你求救那一刻,我真的隻是想求救。」
「哦……」
「我醒來後,發現被仇人的女兒救了,心情很復雜,所以起先沉默寡言,不願同你說話……但是……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醒來後,你提著裙擺,笑著問我餓不餓,那一刻,我就喜歡上你了。
「我很痛苦,也很掙扎,我總在深夜裡冥想,這世上有沒有雙全之法,能讓我替父報仇,又不辜負你呢?」
蕭序苦笑。
但是沒有啊。
有些事,注定無法完美。
「對不起,蘭亭……我負了你和小玉桃。」
醉意愈發地濃。
我打著酒嗝說:「今年谷雨,本宮就二十了。」
「要好好慶祝一下麼?」
「當然要。父皇會送我什麼禮物呢?還有皇兄,我前幾日抓了條蟲子,把他嚇哭了,他覺得很沒面子,應是不會送我禮物了吧……」
蕭序身子一顫。
我又說:「聽聞御膳房在準備桃花酥了。」
我抹了把口水:「好久沒吃了。」
「會有的。」蕭序輕聲說,「殿下,會有桃花酥的。」
我砸了咂嘴,突然想起,他是我最討厭的蕭序。
又想罵他了。
但是,罷了,本宮醉了。
我趴在肩頭,沉沉睡去。
18
美夢總是短暫的。
酒醒後,我回憶自己說的話,有些不自在。
我和蕭序不再是能聊家常的關系。
果然,喝酒誤事。
我幹脆假裝自己斷片了。
旅遊最後一日,我們一行人住在一間民宿中。
我是半夜被晃醒的。
外面很吵。
「地震了!地震了!」
房子在晃。
頭一次感受地震,恐懼浮上我心頭。
同學們亂做一團。
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喊:「快跑!」
我們在一樓,還有救!
一時間,奔跑聲和哭喊混在一起,場面徹底失控。
我舍友摔了一跤。
蕭序說:「別管!快走!不然一個都走不掉!」
可這一刻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想救她。
公主的本能在作祟。
舍友也摔倒的樣子,跟曾經苦難中的大胥子民,那樣地像。
我沒能保護好子民,我想保護她。
我把她拉起來,並將她推了出去。
就在這一刻,墻面塌了。
我出不去了。
隻有我,困在了裡面。
慌亂之中,一個身影去而復返。
蕭序伸手敏捷,向我奔來。
19
但已經來不及了。
民宿建築質量不行,天花板開始塌陷。
「別過來!」
我試圖阻止他,但蕭序根本不聽。
他沖進來,抱住我,一聲悶哼——
天花板硬生生落在他背上!
我倒吸一口氣,世界變得漆黑。
我們被埋在廢墟裡了。
但我沒受一點傷。
因為蕭序,始終把我圈在懷裡。
吊燈……我看到吊燈……戳進他的後背,滲出好多血。
如果不是他在頂著,這些東西早就把我砸死了。
我慌了:「蕭序,你傻不傻?為什麼還要跑回來?」
「卑職……卑職……」他說話變得費力,「卑職要保護殿下,不死不休。」
「胡鬧!我寧可死在這裡……」
血越流越多,我急得哭了,「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想欠你!你給我撐住!你欠我的還沒還完,出去了慢慢清算,現在絕對不許死!」
蕭序扯了扯嘴角。
他沒答應。
他居然,沒答應。
「蕭序!本宮命令你活著,你聽到了嗎?你不得違抗本宮的旨意!」
「殿下,別哭,」蕭序抬手,輕撫過我的臉,「殿下,你哭,卑職心裡難受。」
可我的眼淚像不要錢那樣。
我確實恨他。
但我也不希望他就這麼死了。
「蕭序,蕭序,你別睡,你不能睡!睡了就醒不過來了,阿序,你看看我啊……」
這個稱呼,終於令他動了動。
蕭序失血太多,唇色已經蒼白。
「蘭亭。
「為夫……為夫……真的很愛你。」
他似乎想笑一下,安撫我,可他笑不出來了。
「又可以許願了。」
蕭序每一次瀕死,都能得到一個獎勵。
上一次,他許願活到我轉生的時代。
「那你快許,我們一起活下去!」
「生死隻能逆轉一次,蘭亭,不能太貪心。」
我泣不成聲,蕭序極慢地擦著我的淚。
「這個願望,就送給你吧。
「我要你,一直記得我。」
他閉了閉眼,又說,「不,還是忘了吧。」
「蘭亭,忘了我,去過好你的這一生——
「與我無關的,這一生。」
廢墟轟然坍塌,徹底壓住他。
可直到死,他都沒有垮下脊梁。
他躬身屈膝,為我撐出一片天地,那姿勢,像是最後的跪拜。
他兌現了承諾。
護我,不死不休。
20
谷雨這天,是我的二十歲生日。
外賣員打電話,讓我去校門口取東西。
收件人是蘭亭,我的小名,爸媽寄來的嗎?
我跑到校門口,發現告示牌前聚了一群人。
在看訃告。
我們系死了個學長,叫蕭序。
他在地震中保護了同學,自己卻不治身亡。
老師們很惋惜,因為蕭學長很優秀,本有著大好的前途。
我看著訃告裡那張照片。
很帥的一張臉,尤其是右眼下墜著一顆小痣。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那顆痣應該是紅色的。
像血淚。
學長目光疏離而桀驁,像是瞧不起這個世界。
又像在做最後的道別——
灑脫地揮揮手,說「爺去重開啦」,這種感覺。
學長……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吧。
我跟他不熟,不太了解。
但他遭遇地震的那次旅行,我本來也要報名的。
我甚至覺得,自己都坐在高鐵上了,還跟同學們一起喝了酒。
幻覺,絕對是幻覺。
我還查了表白墻,發現這位學長根本沒有上過墻。
這不合理。
這種大神,應該是墻的常客。
不過,這都不重要。
我又不認識他。
我收回目光,繼續往校門口走。
外賣是店家專送,對方核對名字:「你是蘭亭?你學生證咋是谷雨?」
「蘭亭是我的小名。」
「哦,兩個月前就有客戶在我們店下單了這個,你簽收一下。」
真是奇怪。
兩個月前,還放著寒假呢。
下單日期恰好就是地震的前兩天。
下單人:阿序。
誰啊?
我拆著外包裝,天空忽然打了道雷。
谷雨是春天最後一個節氣。
這一聲,應是今年最後的春雷了。
我忽然想起周董的《蘭亭序》,哼唱起來。
「我等春雷來提醒你愛誰……」
包裝拆完。
我怔住了。
——是一盒桃花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