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弋坐直身體,接過一紅一綠的本本,看都沒看攥進手中。
出了民政局,江弋發來邀請:「吃個散伙飯?」
我看了看腕表,還有時間。
「我請你。」
「行啊,結婚我請你,離婚你請我。」
我帶著他穿過小弄堂,進了一間門面窄小的店。
低矮陳舊的木桌,紅色塑膠板凳。
「坐啊。」
江弋站著不動:「你摳成這樣了?」
我提醒他:「領證那天,你也是帶我來的這。」
我總執著於,事事有始有終。
江弋撓了撓眉:「好像也是。」
他妥協坐下。
桌子太矮,他又高,長腿無處安放。
隻能伸進桌底,蹬直。
在一方小桌底,男人長腿侵略感十足,西裝褲腳若有若無蹭過我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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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後縮了縮,有些後悔帶他來這了。ӯż
老板娘熱情地打招呼:「好久沒見你們一起來了。」
「是有幾年了。」我點頭。
我們領完結婚證那天,江弋說:「老婆,不吃個飯慶祝一下?」
「老婆」兩個字從他散漫的腔調裡跳出,真真假假難辨。
他帶我來的這裡。ӳʐ
老板娘看到他擱在桌上的結婚紅本,連連恭喜。
江弋表情欠缺,眼裡到底是有些笑意的。
結賬時,還多給了些錢。
他唇邊笑意淡淡:「當喜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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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結婚好幾年了吧,有孩子了嗎?」老板娘過分熱情。
江弋玩味地勾了勾唇角,不說話。
我如實道:「剛離完婚。」
「啊!」老板娘震了個大驚,愣了好一會兒。
不敢再追問,岔開話題:「還是老樣子?」
「嗯。」
老板娘走開,江弋問:「你一個人來過?」
「沒有。」我想都沒想就回答。
其實是真來過。
但我不想承認,在那段婚姻裡,我是那麼卑微過。
江弋的緋聞鬧得滿城風雨時,我失神落魄不知道去哪兒,總想起結婚那天,便也就不知不覺養成了習慣。
難過了,坐在這裡,低頭吃冒著熱氣的面。
權當眼淚是被煙霧嗆出來的。
「騙鬼。」江弋的長指輕敲著桌沿,「結婚那幾年,你沒少來。」
「你怎麼知道?」
江弋要笑不笑,不回答。
我也沒追問。
不是什麼問題都有答案,也不是什麼問題都需要答案。
我和江弋,屬於後者。
從小餐廳出來,沿著狹窄曲折的弄堂往外走。
江弋忽然說:「這裡就快要拆遷了。」
他的語氣裡,有些遺憾。
我想起來,這個地兒,江弋比我更加有感情。
高中時,他第一次帶我來這。
吃了兩碗面,他趁著老板娘在忙活,放下錢就走。
一沓紅色的鈔票。
「你豬啊,兩碗面給這麼多錢?」我表示不能理解。
江弋捂著我的嘴,半拉半抱把我拖走。
我才知道,老板娘有個漸凍癥的孩子,一直奔走在醫院。
後來我們常去,每每留了錢就跑。
老板娘有一次拿著錢追了我們幾條街呢。
我想,我喜歡江弋,不隻是因為我向往自由,想要追這烈風。
也因為,張狂無邊際的他,是個嘴硬心軟的渾球。
「你不會,還惦記著老板娘還你錢吧?」不想氣氛傷感,我故意調侃他。
江弋瞥了我一眼,挺瞧不上我:「虧你想得出來。」
我們互相擠兌了一路,把年少時對方的糗事翻出來,無情取笑。
說著說著,江弋不著調地揶揄人:「要知道離婚了我們能這麼輕松地相處,我早就拉你去領離婚證了。」
我低頭看著腳下的青石板路,笑了笑,沒搭腔。
到達巷口,江弋從車裡,拿出包裹好的小提琴。
怕我不肯要,江弋吊兒郎當覷笑:「你的禮物我都收下了,我的你沒理由拒絕吧?」
是啊,不說離婚協議書,他連離婚證都拿了。
我伸手接了過來:「謝謝。」
「客氣。」江弋撓了撓眉,「我記得,你十五歲時說過,要帶著小提琴沖出國門,走上國際最高舞臺。」
「你還記得呢。」我笑。
年少意氣風發,不懼山高水遠,誓要讓夢想閃耀如天上月。
後來才發現,這世上,滿地都是夢想的碎片。
江弋點了煙,望著我:「你說的話,我都記得。」
我佯裝沒領會他的話意:「江少的記性就是好。」
「那是。」江弋配合地傲嬌揚眉。
恍惚間,我們又回到了少年時。
江弋抱著手臂,指間夾著煙,良久不說話。
我看見他左手傷疤淺淺交錯,修長的無名指上,還套著婚戒。
察覺到我的目光,江弋調轉手看了眼。
「哦,婚戒。」
其實我真的不想關注這個。
就這麼看了一眼,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也不知道說什麼,索性噓聲。
江弋咬著煙,眸色專注:「我答應給你自由,可沒保證過不再追你。」
我深知不可能有任何結果,便也笑道:「你追不到。」
江弋猛吸口煙,白煙飄浮入夜色。
他狂妄也散漫:「沈槐書,我不倒,沒人敢接我的臺。」
28
嗯,江弋確實有傲的資本。
陳瑜的電話適時打來,我轉身接起,揭過江弋這個話題。
「我到了。」聲音從話筒傳來的同時,我看見不遠處路邊的車,打了幾下雙閃。
「看到了。」
把手機裝回包裡,我轉向江弋。
「我有事,先走了。」
絲絲縷縷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輪廓,他隻微微頷首。
我想說聲再見。
又想想,不太合適。
便在心裡默默說了聲:「江弋,珍重。」
陳瑜的車不能停太久,我抱著琴小跑過去。
車開過,江弋還站在原地,一根煙燃盡,正低頭點第二根。
我收回目光,緩緩閉上眼睛。
這天晚上,我登上飛向遠方的飛機。
漫長的飛行途中,我突生興致,打開琴袋。
詫異地發現,除了琴,還有另外的東西。
一張銀行卡,一枚從佛寺求來的平安牌。
銀行卡上沒有密碼,我能猜到,但我應該永遠不會用吧。
我拿著那枚平安牌看了看。
上面四個字:平安順遂。
翻轉到背面,有兩行雕刻出來的小字。
沈槐書。
江弋。
我靜默看了一會兒,連同銀行卡放進隨身的包裡。
這晚,我在萬裡高空上,做了一個夢。
夢裡那條熟悉的林蔭道,依舊悠長安靜。
夕陽穿過樹梢,斑駁昏昏,路的盡頭,是一片橘子海。
少年江聿規規矩矩地背著書包,而少年江弋沒個正形地把書包甩在肩上。
我向著他們的背影不斷奔跑:「你們等等我。」
江聿回過頭,溫柔淺笑:「書書,慢點跑,我等你。」
江弋頭也沒回。
等我沖到他身邊,他皺起眉嫌棄:「跑這麼快趕著去投胎?」
我委屈地向江聿告狀:「江聿哥哥,他又欺負我。」
「不要和這個幼稚鬼計較。」
我沖江弋得意地做了個鬼臉。
江弋的眉頭更皺了:「沈槐書,你白癡啊。」
他伸手拽我的辮子,我狂奔出去,他在後面死命地追。
江聿遠遠落在後面,看著我們笑。
原來縱使是年少情誼,最後也難花開並蒂。
此去遙遙萬裡。
再無重逢日。
那麼, 江弋。
不必皺眉。
不必憂愁。
一切終將過去。
番外。
其實江弋知道。
那天在巷子口,是他和沈槐書最後一次見面。
她不會再回來了。
江弋棄了車,獨自走在夜裡的長街。ӱž
他想起很多事。
很小的時候, 大人指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逗他:「那是你未來的媳婦兒。」
從小到大,他和沈槐書的名字就綁在一起, 有早早定下的緣分。
他也很早就知道, 他喜歡沈槐書。
那種喜歡, 是得到所有人認可的,光明正大的, 受盡祝福的。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幸福圓滿。
這是他想要給沈槐書的一生。
可怎麼就走到現在這一步了呢?
江弋想,可能是高考後的那場旅遊, 沈槐書喝醉後,江聿小心翼翼親吻她的臉頰。
也可能是江聿去世後, 他整理遺物, 看見江聿的日記本上, 寫滿他無聲的喜歡。
江弋這生都會後悔,那晚他置氣離開。
如果他沒走,和沈槐書被埋在廢墟裡的, 就是他。
死的, 也會是他, 不會是江聿。
而沈槐書也無須對江聿常感虧欠。
江弋想,沈槐書的這份虧欠裡, 可能也摻雜了情感,所以沉重無比。
少年時, 江弋聽大人們有時笑談。
他們說:「瞧著書書和聿兒的性子更適合些。」
他們惋惜:「是啊, 當初書書選的是江聿就好了。」
江弋心裡, 長了傷口也結了疤。
他就想啊,活人永遠也爭不過死去的人。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他的哥哥。
江弋始終是有執念的。
他的沈槐書, 理應是那個驕矜又有些嬌氣,笑起來明媚動人的姑娘。
也是那個抱著小提琴,站在臺上渾身都發著光的天才小提琴手。
他多麼想要帶她逃出命運的牢籠,可又不知如何下手。
江弋幼稚地用了最直接淺薄的方式。
假浪蕩真拙劣地流轉風月,去試探, 去步步緊逼。
試探她對自己是不是真有幾分情意, 逼她拋下命運的枷鎖,放下對江聿的念想和負罪感。
當局者迷,旁觀者不敢說。
他在這條荒唐的路上, 越走越遠。
好像也有效果了呢。
沈槐書真的自由了,她也真的丟掉他了。
長街夜沉, 江弋發覺眼睛有點酸澀。
風一吹, 眼淚都要出來了。
他走了很久很久。
像要把這一生都走完。
他知道的。
沈槐書不回來了。
他也找不到她了。
江弋最後想起來。
在倫敦那四年, 沈槐書有一次去找他。
從未做過出格事的姑娘,穿上超短裙坐上他的機車。
他故意嚇唬她:「你還是別了吧,這摔下去死了的話, 可一點都不漂亮。」
她最怕醜了。
可那天,姑娘硬氣地抱著他的腰:「和你死一起,也不是不行。」
江弋就想啊。
這姑娘好奇怪。
可以和他死在一起。
卻不願意和他在一起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