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自有天地,而你被困在這墳墓中,一生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像我爸媽。
江聿沉默良久,問:「你真的很喜歡江弋?」
我點了點頭。
「喜歡他什麼?」
我答不上來。
年少的喜歡,總是那麼地沒道理可言。
要說溫柔斯文的江聿,是春日潤物無聲細雨。
那張揚不羈的江弋,便是曠野自由熱烈的長風。
我想在曠野,追趕這烈風。
江聿久久不見我出聲,沉下眼瞼:「書書,他也是喜歡你的。」
頓了頓,他又笑道:「他啊,就是個幼稚鬼。」
「啊?」我不解地漾開眸子,「喜歡我為什麼還捉弄我?」
我不太能理解少年的喜歡。
少年江聿的視線落在攤開的書本上:「每個人的喜歡都不一樣。」
我對江聿的話,從來都是深信不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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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心思抑制不住地蕩漾。
在江家辦派對的某個晚上,我悄悄躲開大人,敲響江弋的窗。
他生性散漫,最不喜歡出現在這種派對上,聽大人們的叨叨。
那天他推開窗,遊戲正廝殺火熱,他頭也沒抬:「別煩小爺。」
「江弋,你是不是喜歡我?」
江弋的手誇張地一抖,手機掉到地上,遊戲跳出 Game over。
我笑盈盈瞧著他:「你臉紅什麼?」
「沈槐書。」江弋咬牙切齒,「你是不是女孩子?」
「我是啊。」
「那你特麼就給我矜持點。」
我眨眨眼睛:「你先回答我。」
江弋不耐煩了,梗著脖子冷哼:「狗才喜歡你。」
「啪」的一聲,他關上窗戶。
我整一個就是心碎。
悶著被子哭得死去活來的。
年少的愛恨,都過於驚天動地。
我生江弋的氣,持續了整一個夏天。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江聿拿到最高學府的錄取通知書。
我考得中規中矩,但仗著小提琴拿過的獎項加分,也能上中意的學校。
而江弋,被江老爺子,揍了一頓。
為了獎勵江聿,江老爺子大手一揮,安排了車把我們一群發小送進山裡的度假別墅。
沒了管束,我們一個個撒丫子野到沒邊。
我第一次喝了酒。
真難喝。
我被嗆得臉皺成一團,眼淚都出來了。
江弋挑眉,陰陽怪氣:「就這點出息,還學人喝酒。」
「要你管。」
「小爺才懶得管你。」
和江弋鬥嘴,我的心情更不好了。
賭氣一般,喝了不少酒。
毫無意外地,醉得不著四六,在一群發小伴隨著震天音樂聲群魔亂舞中,睡得昏沉。
地震發生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自己頭暈。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天地搖晃,鋼筋水泥崩裂巨響。
耳邊尖叫聲不迭,亂成一團。
江聿撲過來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隻來得及看見房梁崩塌,砸在少年清瘦的肩背。
19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昏迷中醒來,黑暗傾覆,不見一絲光亮。
感覺渾身上下都疼,可又說不出哪裡疼。
我想動一下,發現被壓制無法動彈。
不是鋼筋水泥,是少年稍有餘溫的身體。
「江聿哥哥……」我沒法動,眼淚嘩嘩地流。
我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覺到死亡的氣息。
有溫熱黏稠的液體淌落在脖頸,江聿的呼吸聲,很淺地撲在頭頂。
「書書,別哭。」江聿的聲音細弱。
「你流了好多血。」我哭得更兇了,怕他死了。
我能感覺到他很疼,他的身體無法克制地顫抖。
可他還是笑著哄我:「不要怕,江弋會來救我們的。」
他說,地震發生時,隻有江弋一個人不在別墅,他一定會來救我們。
江弋成為我們絕望裡那絲星火。
我們抱著這樣的期許,在黑暗中和死神對峙。
江聿說,我們都不能睡著了。
所以,我們說了好多好多話。
到後來,我已經記不清我們都說了什麼。
隻記得最後,江聿越來越弱的聲音。
像一聲聲呢喃。
「以後,要和江弋好好的,可沒我當傳話筒了。
「書書,對不起……
「如果……你選的是我該多好啊。」
江聿沒有撐到江弋帶著人來救我們。
那天被埋在下面的人,幸存者過半,沒有江聿。
救援還在進行,周遭一切都很亂,我意識沉沉,連痛覺都感受不到了。
隱隱聽見有很多人在說話,江弋的哭聲尤其漫長而慘烈。
少年的悲傷山崩海嘯。
我想,那天江弋把一生的淚水都哭盡了。
後來多年,他恣意張揚,再不曾紅過一次眼睛。
我在醫院昏迷了很長時間,錯過了江聿的葬禮。
江弋也沒有來看過我。
出院後才聽說,江弋出國了。
江老爺子和我說,江弋出國前,在家裡跪了很長時間。
他固執地說:「那天該死的人是我。」
我始終不知道那晚江弋為什麼突然離開,也不明白江聿那一聲對不起是因為什麼。
在這一年,曾經以為永遠不會走散的三個人,被命運的巨輪各自帶走。
江聿永遠留在他的十八歲。
江弋決然遠走他鄉,一走四年,不肯踏足故土一步。
我常感虧欠,日漸生出有罪感,心甘情願接受命運的枷鎖,對生活的傾塌甘之如飴。
對錯無從談起,救贖成了漫長的苦旅。
驚覺眼淚滴落,我一遍遍抹去相片上暈開的水漬。
把照片重新插回相冊,細細收進行李箱。
好像關於過往的二十七年,到最後,都隻成了一本厚厚的相冊。
真是,什麼都沒有留下啊。
20
江弋往年贈予的禮物。
安靜地陳列在衣帽間的玻璃櫃裡,珠光熠熠價值難估。
太子爺一擲千金買佳人一笑,隨意尋常,總也不見多少真心實意。
我把小提琴倚在櫃旁。
一眼看去,唯有這琴,算半分真心。
婚房裡的東西,我隻帶走自己的衣物。
車開出,將將轉彎,陳瑜小心翼翼地說:「江總好像回來了。」
我抬眼看向後視鏡,江弋去而復返。
車急速在門口停下,他快步進門。
我收回視線:「走吧。」
第二天,江弋父親的電話打進來。
他沒多餘的話:「馬上回家見我。」
電話掛得幹脆,我握著手機,輕輕嘆了一聲。
江家。
傭人都被叫離房子,落針可聞的安靜壓抑。
我走向二樓書房,在走廊,看見站在盡頭窗邊的江弋。
他還穿著昨晚的衣服,白襯衫上斑駁的血跡,尤其扎眼。
雙手纏著紗布,鮮血滲出暈染。
饒是這麼慘淡,卻不見一絲狼狽,指間裊裊煙霧浮沉,一張俊臉滿是疾風驟雨後的冷漠麻木。
聽見腳步聲,他掠來薄薄的一眼,隨後搭下眼皮,一言不發。
我沉默經過,推開書房的門。
江家的長輩都在,說話聲在我進來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我依著禮數,一一叫人。
有江老太太在,場面不至於難看。
她招招手:「槐書,來和奶奶說說,怎麼突然要離婚。」
「奶奶,不是突然的。」我像往常一般,為她斟了溫茶,溫順卻堅定,「您知道的,我不會隨意開這個口。」
茶不會瞬間就涼,人心也是。
老太太心中明鏡似的,卻還是不死心地問:「鐵了心了?」
「嗯。」我怕她擔心財產分割問題,補充道,「您放心,我什麼都不要。」
「唉,不是錢的事。」她擺擺手,「弋兒這些年是渾了些,但你和他青梅竹馬的,又結婚這些年,我以為你們吵吵鬧鬧也就過來了,誰知道……」
我覺得有幾分可笑。
江弋是放蕩的,可江家太子爺的身份加持,再加上無人比擬的商業頭腦。
似乎他的那些風花雪月,都顯得那麼無足輕重。
人人寬容,他受盡偏愛。
我和江弋,從來不對等。
我不能有情緒,不能有個人的情感,不然都是錯。
見我不吱聲,她又圓場地打起感情牌:
「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嫁到我們家這幾年,孝順溫婉,事事得體,奶奶是真舍不得你。」
我低著眼,指尖無意識在掌心打轉。
往日不見幾分珍惜的人,到了了,反而不舍得了。
「奶奶,您保重。」我言盡於此。
朝所有人深深鞠躬,我轉身離開。
門在這時忽然被人撞開,江弋一臉清寒走進來。
他沒看我,卻在我們擦身而過時,緊緊扼住我的手腕。
不覺疼似的,不斷用力。
我低頭看他的手,更多的鮮血湧出來,把紗布浸了個透。
他的話是對其他人說的,卻字字敲打在我心頭。
「別費勁了,我不會離婚。」
被他的氣勢懾住,沒人出聲,空氣安靜落針可聞。
江弋淡扯著唇,似笑非笑,出口的話卻十足的陰冷。
「除非我死。」
21
這天到最後,江弋的父親被氣到臉色發青。
他操起老太太的拐杖,一下又一下狠狠打下來。
打得重,沉悶的入肉入骨聲。
「作死的人是你,現在要生要死的人也是你,老子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渾球。」
我忽然想起婚禮那天,也是這樣的場景。
不同的是,這次我沒再心疼地撲過去護著他。
而江弋側過身,似是把我護在身前。
他緊抿著唇,還是一聲疼都沒喊,一句服軟的話都沒說。
我想,江弋還是那個硬骨頭,一點沒變。
最後是江夫人忍不住,死死抱住丈夫求情。
江父恨鐵不成鋼:「慣子如殺子,你就慣著他吧。」
我被江弋帶離這場鬧劇。
到門口,我抽出手,手腕上沾了殷紅的血跡。
想說點什麼,又算了。
兩兩無言,隻剩下了沉默。
江弋抬手點煙,估計是手疼得厲害,顫抖著幾次沒點著。
我看不下去,拿過打火機替他點燃了唇上的煙。
火苗舔上煙頭,江弋卻沒有動,隻是松松垮垮地叼著煙,久久看著我。
良久,他把煙吐出,腳尖碾轉踩碎,笑得譏誚。
「沈槐書,你是真不在乎我呀。」
我擰了擰眉,這人可真行,惡人先告狀。
很多事說來話長,很多話,沒有意義。
我無意辯解,索性保持沉默。
江弋久等不來我吭聲,人像是泄了氣,神色頹然了許多。
不著邊際地問了一句:「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
我點點頭:「要帶走的都已經帶走了。」
江弋又不說話了。
我一時琢磨不清他的心思。
明知道他不是在意錢財的人,卻還是說道:「除了我個人的私人用品,其他的,我都沒有帶走。」
聞言,江弋玩味又譏諷地笑出聲。
「在你心裡,我就這檔次?」
「那倒不是。」我坦然回答。
我隻是想把一切都劃清界限罷了。
江弋想來是明白我的心思,笑意點點凝滯,直至消失。
「你是什麼都沒帶走。」
他把臉轉向一側,輕輕勾起的唇,像自嘲,像落寞:「可我卻覺得,我什麼都沒有了。」
22
我尋了一個天氣好的日子,買了花去墓地。
去看母親,也看江聿。
母親的新墳,幾經風雨,石碑上也開始長出青苔。
我就想啊,人和人之間,無論多少親恩,最後都會化作一座座孤墳。
有人在墳外,有人在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