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睜開雙眼,目光與他的猝不及防地相撞。
他竟然顯出了幾分慌張,松開抱著我的手。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了。」
我邊起身邊道:「殿下,你昨夜發燒了,如此……隻是權宜之計,不必放在心上。」
「……」他見我要走,問道,「你去哪兒?」
「我去找些果子吃,殿下要在這兒等,還是一起?」
「一起。」
機關算盡,永遠擺著一張溫和假臉的四皇子,在與我一同被困在這座島上後,面上終於有了幾分真誠。
他還有潔癖,總要把自己捯饬得幹淨整潔,一絲不苟。
可想而知當年我髒兮兮的手抓他的衣擺之時,他該有多嫌棄。
日復一日,我們皆沒有看到任何救援的人出現。
我們並肩坐在岸邊,看著潮起潮落:
「殿下,你有想念的人嗎?」
「沒有。」
「我有,我想念姑娘了,她一定正在想方設法找我。你的家人一定也正在找你。」
他竟是自嘲一笑,而後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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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後,他很是疑惑地問我。
「你為何要舍命救我?」
「大概是因為你是姑娘的未婚夫婿,大概還因為當年是你同姑娘一起救了我。」
他依舊看著我,這個理由並不足以說服他。
一個內心冷漠之人,是很難相信有人會為了報恩舍命的。
況且,他的直覺並沒有錯。
他曾漠視我,我沒理由救他。
可我實實在在地救了他啊!
我顯得有些懊惱:「心隨意動,那一刻什麼皆來不及想,又如何說得清呢?許是因為我善良?還因為殿下在我心中,不是什麼壞人,值得救?」
他又問:「若我不是皇子,隻是裴昭,你還會救我嗎?」
原來他清楚所有人對他的恭維,皆因他的身份啊!
我笑了:「我救一個人,從來便跟他的身份毫無幹系。」
他也笑了,俊美逼人,笑裡是有幾分真誠的。
那日,他同我說,他原本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弟弟。
弟弟比他聰慧,比他能言善道,總之樣樣比他好。
他的母後和舅舅宋明很疼愛弟弟,對弟弟精心培養,卻對他越來越沒有耐性,越來越冷漠。
他絞盡腦汁寫了一首關於母愛的詩,卻被他的母後嘲諷斥責,說他光琢磨一些沒用的東西,不長進,沒出息。
直到有一日,弟弟無意落了水,救上來後發了高燒,後來變得痴傻。
他們的態度又完全變了。
他們開始對他噓寒問暖,對他精心呵護與栽培。
而弟弟成了以前的他,無人問津。
以前他以為他們隻是不愛他,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他們誰也不愛。
他們隻是需要一個能鞏固家族利益的皇子罷了。
「後來呢?你弟弟呢?」
「死了,他又偷偷跑去玩水,再次落了水。被發現時,他浮在水面上,軀體腫脹,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當初的模樣。」
他的聲音很低,「沒有人為他掉一滴淚。」
難怪他如此怕水。
他怕變傻,怕死,更怕死後無人問津。
「他們找不到我,必定會擁立其他皇子,便如同當初擁立我一般。」
「殿下,想回去嗎?我陪你殺回去。」我微笑道。
6
我每日皆要下水去探路。
每次遊回來時,遠遠地便能看到裴昭立在那裡,眼巴巴地望著我的方向。
我回來了,他眼裡便有了光。
直到有一回,我去了兩天兩夜。
天光微亮之時,我回來了,竟看到他依舊站在那裡。
我還沒到岸,他便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踏入他恐懼的水。
一向克制有禮,還有潔癖的他忽然緊緊地抱住湿漉漉的我。
「別再去了,我們不回去了。」
不回去……意味著他要放棄皇子的尊貴與榮耀,一無所有地同我待在這座島上。
這兩日,他一個人駐望這片汪洋大海,等著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歸來的人。
在某一刻他下了一個決定,若那個人沒有扔下他,他願意放棄一切同她一起。
這一刻我便知,他完了。
這個看似冷漠的少年,其實缺愛又渴望愛。
他被刺殺時、落水時、高燒時、駐望時……每一個絕望時刻,我不曾有一次扔下他。
我一次又一次地拉住他,成為他心裡唯一的光。
不曾得到愛的少年,怎會不貪戀光?
可是我微笑著說:「殿下,我探到路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宋明不知道,他一手扶持的皇子正在脫離他的掌控。
每個午夜夢回,我總能看見阿娘挺著大肚子,匍匐在他的腳下求饒,他卻不作猶豫地將冰冷的劍刺入我阿娘的肚子,轉動劍柄,肆意翻攪肚子裡的血肉。
他微笑道:「賤民的種如同蝼蟻,死便死了,這是你們的命。」
那麼他的全族的命也該死在我這隻蝼蟻手上。
7
我們做了一艘木筏,帶上吃食,歷經五個日夜,回了皇城。
世家果然擁立了其他皇子,八皇子被轉到皇後膝下撫養。
裴昭回去後,皇後、宋明又驚又喜。
聽說皇後甚至紅了眼圈。
裴昭的身上流著的是宋家的血啊!世家最重血脈,裴昭自然是他們最願意扶持之人。
可他,還會心甘情願做一枚任他們擺布的棋子嗎?
至於刺殺之事。
因為諫官那支箭有皇家的標記,他們懷疑到了其他皇子頭上。
二皇子作為這場狩獵的組織者,首當其衝。
偏偏他受了宋明的指點,的確做了一些殘害忠良的勾當,那日被殺害的不止那個諫官。
江彥明知諫官撒謊,卻不可能透露半句。
四皇子生死不明,他這個左右衛上將軍因護衛不力已被革職收押。
若是再加上一條蓄意殺害官員,他基本沒活路了,他不會傻到自投羅網。
於是他也有意無意地,把罪名皆推到二皇子頭上。
最終,草包二皇子成了替罪羔羊。
宋明的棋子又廢了一顆,我便是要一點一點地拔掉他的爪牙。
他引以為豪的世家,將被我這隻他看不起的蝼蟻逐步瓦解。
8
裴昭讓我同他回王府,我拒絕了。
回了相府,我同宋紫鳶交代了一切,隻隱瞞了諫官那一段。
「你喜歡四皇子嗎?」她問我。
我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如此舍命救他?」
「他是你的未來夫君。」
她蹙起了眉:「若是他回不來,我的夫君便會換成八皇子,難道你也要為八皇子舍命嗎?你有幾條命?
「小錦,你記住,你的命並不比任何人低賤,若那人真心待你,是與你惺惺相惜的心上人,那我無話可說。可他不是,日後莫要再做這樣的傻事。」
她竟說我這個丫鬟的命並不比任何人低賤,這個任何人包括金尊玉貴的四皇子。
我消失這幾個月,繁華如長安城,卻隻有一個她為我夜不能寐。
我的喉頭莫名有些哽咽,點頭:「好。」
我常想,宋明如此偽善之人,究竟是如何養出宋紫鳶這樣一個良善明理之人?
她從小被當成皇後的人選培養,宋明夫婦對她可以說是極盡苛刻,一點行差踏錯便要被訓斥或罰家法。
可她極愛看書,或許是書中的文字養成了如今的她。
她的琴技還是長安一絕,連皇宮裡的琴師皆自嘆不如。
可她琴聲裡的苦悶卻無人能懂。
直到兩年前的竹林裡,她的琴聲揚起,路過的少年停下步伐,掏出紙砚。
筆墨揮灑間,琴裡的意境便躍然紙上。
後來,她每月皆要到竹林裡彈琴。
那少年也必定會出現。
他們從未有過任何越矩言行,卻早已心有靈犀。
可是後來,她讓我去同那少年說,她不會再去了,她要嫁人了。
嫁給世家扶持的皇子,成為皇後,是她不可能更改的宿命。
這不,四皇子一回來,宋明夫婦便讓宋紫鳶去王府送補品。
王府裡,裴昭和宋紫鳶並肩走在前頭,郎才女貌,貌合神離。
我和江彥跟在後頭。
裴昭將江彥從牢裡撈了出來。
仁厚向來是他的手段,他施一點恩,整個江家便對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他甚至會縱容手下犯一點錯,如此他便握住了他們的把柄。
何況,即便換一個近衛,便能為他擋刀舍命嗎?
他從來不信。
江彥見到我時,驚訝道:「你還活著?」
他並不知道救四皇子之人是我。
我不應他。
「不理人?」他卻越來勁兒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宋紫鳶,江彥一直盯著我。
今日我特意穿了比往常低領一些的長裙,露出了雪白的脖領和鎖骨。
我沒理他,他卻越來越放肆,竟忽然摟過我,捂緊我的嘴不讓我出聲,在我的腦門上親了一口。
看,因為我隻是一個丫鬟,他便可以肆意欺辱。
那麼他也該死。
9
下個瞬間,有人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我的人你也敢動。」
一向溫和的裴昭忽然像發了瘋的狼,目眦盡裂,對著江彥一頓猛揍。
眼看就要打死人,我和宋紫鳶連忙拉住他。
「殿下,我無事,不要打了,再打他便死了。」我喊道。
裴昭終於停了下來,胸口因氣憤猛烈起伏著,眼圈還有些紅,咬牙切齒道:
「我舍不得碰一下的人,他竟然敢!
「今日之事,誰敢透露半句,死。」
他冷冰冰地下了死令,而後拉著我到屋裡,命人拿來了溫水,一下一下地擦著我的腦門。
「好了殿下,再擦便破皮了。」
我抓過他紅腫的手,打開一旁的藥瓶,將藥膏一點一點塗抹在他的拳頭上。
「殿下,您今日不該如此衝動。」
「他該死。」
「殿下今日怎麼像個小孩似的?」
「……」
「往日是我太縱容他了,慣得他沒個輕重。」
「殿下,若今日江彥調戲之人隻是個尋常丫鬟,或者說是還沒同你共過生死的雲錦,你還會如此嗎?」
「……」
「你不會。」
「小錦……」
「殿下,您是皇子,日後還很可能成為這天下的君王。而這天下的絕大部分人,皆是像我這般人微言輕,命如蒲草。若是可以,還請殿下能對這樣的人多一些庇護。」
10
宋紫鳶在閨房裡來回踱步,神情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