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雖然有些莫名,但還是老實答道:“回殿下的話,這是藕。”
蕭晏舉起那一片藕,對著燈燭照了照,語氣疑惑道:“是麼?這藕怎麼這麼多窟窿眼呢?”
座上的官員都在暗自發笑,這太子連藕都不認得,可見真如傳聞所言,是個廢物。
鄭德昌笑得和氣可親,解釋道:“殿下,藕就是長這模樣的,它有窟窿眼就對了。”
蕭晏卻微微挑眉,嘖嘖稱奇道:“稀奇,孤在京師這麼多年,吃的藕都沒有窟窿,想來它長在了婁陽這地方,就處處都是窟窿了吧?”
這話一時間讓眾人都不知道怎麼接口,像是有些許深意在其中,又像是一個不知民生的紈绔子隨口一句話。
唯有一旁坐著的徐志,默默道,沒有多想,太子就是在罵你們啊。
他跟隨蕭晏一路奔波,這些日子的相處,也算是對這位太子殿下的秉性有幾分了解,看似和和氣氣,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實際上嘴巴毒得很。
還是鄭德昌笑著附和道:“殿下說得是,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各地風土不同,這長出來的藕大概也是不一樣的,下官還從未吃過實心的藕呢。”
聞言,蕭晏大笑起來,道:“等過一陣子,鄭大人去京師了,孤請你嘗一嘗。”
鄭德昌滿口答應,又勸起酒來,不知不覺間,絲竹樂聲變了,卻見那堂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名紅衣女伶,臂挽輕紗,模樣生得千嬌百媚,恁是動人,眼波流轉間,媚態自顯,十分勾人。
不少官員看得入神,不約而同地停下杯箸,眼神露出幾分痴迷來,等一曲舞罷,鄭德昌問蕭晏道:“殿下覺得此女跳得如何?”
蕭晏端著酒杯,腕間的紫檀佛珠散發出溫潤的微光,他面上帶著幾分醉意,眼神卻是清明的,莞爾一笑,念道:“雲光身後蕩,雪態掌中回。”
那紅衣女伶垂下臻首,面露嬌羞,鄭德昌笑起來,對她道:“太子殿下稱贊你跳得好,還不快快謝恩?”
那女子盈盈下拜,謝了恩,鄭德昌又叫她過來替蕭晏斟酒,女伶挽起寬袖,皓腕如霜雪,纖美動人,取過酒壺,正欲替蕭晏倒酒,誰料卻被他筷子隔住,青年唇邊依舊是帶著笑意,紗燈明亮的暖光自他頭頂落下來,將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暢漂亮的線條,氣度矜貴。
蕭晏淡笑道:“孤從不用外人斟酒,怕被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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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一靜,所有人臉色都變了,鄭德昌更是緊張,駭然笑道:“殿下說笑了,下官怎會——”
“無需多言,這隻是孤的習慣罷了,與諸位無關,”蕭晏隨手從徐志的桌上拿了酒壺,自斟自飲,口中悠悠道:“諸位大人想喝酒,想看歌舞,孤都奉陪,隻可惜孤如今有皇命在身,不能太放肆。”
他說著,站起身來,望了周遭一圈,道:“想來你們也知道,孤這一趟是來做什麼的,做了這麼久的太子,這還是孤頭一次給皇上辦差,隻想辦得漂漂亮亮的,好讓他另眼相看,這蘭川決堤之事,到如今,也有兩三個月了,死的死了,殺的也殺了,想來諸位也已經疲憊不堪了。”
堂內靜如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蕭晏身上,表情驚疑不定,卻無一人敢說話,隻死死盯著這位奉了皇命,要來辦他們的太子殿下。
七月的天氣太悶了,堂內處處點著燈燭,縱然是夜晚,也讓人有些熬不住,徐志坐在一旁,不住地用袖子擦額上的汗,他不知道這位太子殿下又要出什麼幺蛾子,來時可不是這麼商量的,說好了徐徐圖之,步步為營,現在這又是鬧哪一出啊?
此間唯有蕭晏一人,他俊美的面上透著幾分笑,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修長的指尖拈著青玉杯,鳳眸微眯,將在座眾人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繼續道:“如今孤接了這燙手山芋,著實也有些頭疼,隻想著趕緊辦完差事回去,你們心裡也是盼著孤早點走吧?既然如此,咱們就一拍即合了。”
一個官員鬥膽,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殿下,怎麼個一拍即合?”
蕭晏微微笑了一下,道:“朝中不肯罷休,無非是認罪的人少了,殺得人頭不夠填上悠悠之口,這樣,你們再交幾個人出來,這事情不就妥了麼?孤保證,回京之後,這件事就徹底揭過去了。”
這可真是語出驚人,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如同聽到了什麼荒唐事一般,好一會兒,鄭德昌才反應過來,陪著笑道:“殿下,這未免有些荒謬了,在座的諸位大人都是清白的——”
“哦?”蕭晏看向他,似笑非笑道:“都是清白的?鄭大人願意用人頭給他們做擔保?”
鄭德昌嚇了一跳,立即改口:“下官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閉嘴,”蕭晏擺了擺手,不以為然地道:“孤來時,父皇就說了,若是沒揪出罪魁禍首來,諸位的人頭一並落地,孤想著,諸位當了這麼多年的官,十年寒窗,發個財也不容易,沒必要追究到底,所以孤就想著,用少部分人的腦袋,換大部分人的腦袋,這不是很劃算麼?和氣才能生財啊!”
眾官員聽得各個面露駭然,悚然而驚,這太子未免殺心也太重了,動不動就是人頭腦袋,就仿佛他嘴裡面的人頭不是人命,而是地裡的大白菜,想摘幾個就摘幾個。
看他那表情,好像還挺自鳴得意。
蕭晏笑眯眯地看著鄭德昌,道:“左右這一趟,總有人是要死的,少死幾個或者大家一起死,諸位自己想想清楚,還有兩日,孤辦完差就要回京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過路不太好走,可能回程要耽擱些時間,那就隻剩下一日了,一路奔波,甚是勞累,孤要回驛館歇息了,諸位繼續欣賞歌舞,順便商量一下讓誰死。”
說到這裡,蕭晏把那杯酒一飲而盡,青玉杯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聲音,卻震得在座眾人心中莫名一跳,仿佛他放下的不是一個杯子,而是一把殺人的铡刀,好讓他們互相廝殺。
蕭晏正欲離開,路過那紅衣女伶時,想起來什麼,對她笑了笑,道:“你這模樣生得還算不錯,勉強看得過眼,可惜比孤在京師裡的那個小美人差遠了,脾氣性子也不如她,夜裡就不必來獻醜了,否則叫人打出去,顯得難看。”
說完這句,蕭晏便施施然走了,徐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連忙站起來,一邊追,一邊喚道:“太子殿下,殿下,等等臣……”
而堂內,安靜無聲,針落可聞,眾官員陸續回過神來,看了看彼此,之前的那些輕松早已蕩然無存,他們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明說的東西,險惡亦或是算計。
在蕭晏來之前,他們有過千萬種設想,卻獨獨沒想到這一種情況,太子殿下根本不打算花功夫去查案子,他隻想早點辦完差事走人。
蕭晏確實是無能的廢物不假,但是一個廢物手裡卻舉著屠刀,這不得不叫他們忌憚萬分。
作者有話說:
更了
太子:隻想趕緊回去見老婆。
當然了,這其實也是男主的策略之一,不會有人當真吧?
第一百零四章
卻說徐志出了門, 緊趕慢趕才追上蕭晏,他已經上了青篷小轎,徐志急急走過去, 躬著身子低聲道:“太子殿下,您這樣做, 會不會打草驚蛇?咱們——”
“徐大人,”蕭晏喚了他一聲, 面上帶著幾分笑意, 道:“婁陽本就是一灘渾水,泥沙俱下, 拿篩子都篩不出什麼好貨色來, 您沒瞧見今日那架勢麼?蘭川決了堤,洪涝之災才過去多久, 百姓尚未安置妥當, 他們便能收拾出這般奢華的宴席, 款待你我,若說其中沒有鬼,孤是一萬個不相信的,既然如此,何妨讓這潭水再渾一些?”
徐志說不出話來了, 青色的轎簾被放下, 蕭晏的聲音自內裡傳出來,透著些許涼意:“這幾日若有人來私下拜訪大人,無論如何,還請大人千萬要告知於孤, 否則, 孤若是誤會了什麼, 大人恐怕就麻煩了。”
聞言,徐志心中著慌,連忙道:“是是,殿下請放心,臣一定不會見他們的。”
誰知,蕭晏卻道:“要見,不止如此,大人還要來者不拒。”
徐志登時傻眼了。
……
夜色靜謐,將一切的暗湧都掩藏了,顯得平靜而又危險,而此時的黎府,則愈發熱鬧。
黎素晚起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從宋夫人上門鬧了一回之後,她又挨了黎夫人一頓打罵,被關在屋子裡,寸步不得離開,無論黎素晚如何苦求哀泣,也無濟於事。
她現在隻希望黎夫人能快點消氣,好將她放出去。
天色才入了夜,黎素晚便聽見外面傳來婢女的竊竊私語,隱約說什麼打起來了,老爺在發火之類的話。
她聽了,連忙叫了一人過來細細詢問,那婢女也說不清楚,隻道老爺吃醉了酒,回來之後和黎夫人吵了一架,打鬧得很兇,聽動靜很大,下人們都不敢過去細看。
黎素晚聽了,心中惴惴不安,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等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黎行知忽然來了,黎素晚從沒見過他那般模樣,雙目通紅,額上還有一團淤青,像是被什麼東西砸過似的。
黎素晚驚疑不定,還未等她細問原因,黎行知便道:“爹要把你送走。”
黎素晚嚇得臉都白了,面無血色,用力搖頭:“不,我不走,娘呢?我要見娘,娘肯定不會讓我走的!讓她勸一勸爹爹!”
“娘也走了。”
黎素晚當即傻眼了,她這才知道,黎岑被撤了官職,回來和黎夫人大吵了一架,寫了一封休書,把她趕回王家去了,還要把黎素晚也送走,大罵她是喪門星,叫她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黎素晚怎麼肯走?
她自小就生在黎府,錦衣玉食地長大,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現在要她去那種鄉下地方受苦?黎素晚是死也不肯去的。
她向黎行知苦求,要他幫忙勸一勸黎岑,然而黎行知面露苦澀之意,隻道他已求過了,黎岑心意已決,誰勸都沒有用處,等明天一早城門開了,就要把黎素晚送出去。
黎素晚如遭雷擊,如同反應不過來一般,卻見黎行知又取出一個荷包,道:“這裡面有十幾兩碎銀,你先拿著用,出去避一避風頭,或是先去找娘,等爹消氣了,你再——”
黎素晚死死盯著他,跟見了鬼似的,顫聲道:“哥哥也要我走?”
黎行知急忙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幫我去求爹啊!”黎素晚尖叫起來,她用力地推著黎行知的手,那個荷包也掉在地上,她喊道:“我不要離開,誰也別想趕我走!”
她說著便大哭起來,黎素晚花了這麼多心思,受盡了委屈,無非就是想留在黎府,可現在竟然要把她送走?
憑什麼?!
這麼多年了,她生在黎府,長在黎府,憑什麼要她走?
一想到她即將面對的情形,黎素晚就怕得直發抖,她從前看不起黎枝枝,覺得她是從鄉下來的泥腿子,卑賤輕微,可現在讓她也去做泥腿子?
黎素晚是決計不會同意的,哪怕她去投護城河,也絕不會去!
她推開了黎行知,發瘋了似地往外奔去,將黎行知的呼喊拋在了腦後頭。
夜色漸深,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兩側的店鋪也都紛紛打了烊,黎素晚一手提著風燈,加快步子,空蕩蕩的長街上,她的腳步聲顯得有些突兀清晰,好似有人在後面追上來似的,黎素晚忍不住往回看,隻見夜色無垠,到處都黑黢黢的,甚是怕人,她長到如今,還從未獨自一人走過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