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盲眼道士微微一笑,道:“貧道之前是在終南山上清修,後來下山遊歷,已有五年之久了,現如今在京郊的流雲觀裡掛褡,道號青雲子。”
他語氣徐徐,不緊不慢,倒真有幾分高人的風範,叫黎岑心中愈發信服,忙摒退了左右下人,畢恭畢敬道:“上一次,道長曾對敝人預言,說府中一月內必生災禍,想不到您真是料事如神,前幾日下大雨,祠堂門口的一株老樹倒了,壓塌了祠堂,敝人真是萬分惶恐不安,而今特意請來道長,想問問,是否有什麼化解之法?”
青雲子便捋著胡須,故意問道:“當初貧道找上善人時,便將化解之法告知了,如今災禍又現,可是善人並未按照貧道所說的做?”
黎岑頓時面露心虛:“說來慚愧,那假鳳縱然是假,也是敝人養了十幾年的女兒,拙荊實在不忍將她送走,故而一直心存僥幸……”
黎夫人急忙忙道:“道長,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孩子是小婦人親自撫養大,若將她送走,實在是如同剜心斷骨,不知道長有無兩全之法?”
兩全之法當然有,倘若青雲子願意,他隨隨便便就能說出十個八個,可是不行,他忽然想起今天早上茶館裡那個青年來,容貌俊美,氣度矜貴,看著就像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然而其言談笑語中,卻藏著一股子不易察覺的煞氣。
正因為如此,他雖然戴著佛珠,看面相卻並不像信佛的,倒像是隻借著那佛珠,遮掩些什麼。
青雲子隻是一個江湖道士而已,自問惹不起這樣的人,對方要他磨礪磨礪這一對父母,他就隻好照做了。
一時間,他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語氣卻依舊不疾不徐,詳細地問過黎府的情況,為了演得像那麼一回事,他還親自去祠堂看過那棵倒了的老梨樹,摸著那平滑如刀削斧劈的切面,真有些吃驚了。
恰在這時,耳邊傳來少女輕輕柔柔的問話:“青雲子道長,可瞧出什麼來了嗎?”
青雲子有點不知道怎麼接話,這麼大的一株老梨樹,竟能被雷劈成這樣?看來這家子父母是真夠缺德的,叫老天都看不過眼了。
黎岑不知他心中所想,也跟著問道:“道長,可有化解之法啊?”
“有卻是有,”青雲子故作高深之態,捋了捋胡須,緩聲道:“隻是有些困難,貧道擔心善人做不到啊。”
黎岑連忙道:“道長請講,若是真的能化解,敝人一定照做。”
青雲子招搖撞騙多年,編瞎話的本事張口就來:“這真鸞歸京,本是天意,因怕善人不能領會,還特地授意貧道前去告知,可惜善人並未照做,公然違背天意,這是大過啊。”
這麼一頂帽子扣下來,黎岑果然著了慌,惶恐不已地道:“敢問道長,要如何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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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子沉吟片刻,才道:“這需得二位誠心悔改,親手抄寫懺悔文九九八十一遍,並早晚誦經,戒葷戒酒,持續七七四十九日,不得間斷,如此方可向上天證得悔過之心。”
黎夫人失聲驚叫道:“要九九八十一遍?!”
青雲子頷首,又嘆了一口氣,道:“對二位這般的凡人而言,確實有些難以辦到,不如善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黎岑生怕他撂挑子,急忙拉住他:“不不,道長且慢,敝人能做到,一定能!”
“善人有此決心,自是可嘉,”青雲子又轉向黎夫人:“隻是尊夫人……”
黎岑立即瞪了黎夫人一眼,她便隻好勉強笑道:“能做到,能做到。”
青雲子唔了一聲,道:“那就好,再來說說化解之法。”
黎夫人震驚瞠目,脫口道:“這還沒有化解啊?”
“方才說的,隻是彌補善人之前違背天意的舉止,請求上天不損善人此生的功德,”青雲子搖首道:“並非化解真鸞假鳳之法。”
黎岑誠心請教道:“道長請說,要敝人如何做?”
青雲子道:“自然還是讓真鸞歸位。”
“不行!”黎夫人見眾人都看過去,連忙解釋道:“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黎枝枝是收養的表小姐,現在又讓她做回嫡小姐,豈不是白白招惹口舌是非?道長,可還有別的辦法?”
青雲子思索了一陣,才拈著胡須,慢吞吞地道:“真鸞假鳳,既有真鸞,假鳳就該退去,不可爭其鋒芒,善人想讓二者同在,也不是全無辦法,不知善人可聽說過百鳥朝鳳?”
黎岑點頭:“自然聽說過,鳳凰乃是百鳥之皇。”
“然也,”青雲子徐徐道:“天下百鳥皆向鳳凰俯首稱臣,由此可見,善人若想讓假鳳與真鸞同在,就必然要讓其居於鳳凰之下,為鳳凰僕役,誠心服侍供奉,如此方能化解災禍。”
黎夫人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要我女兒去做她的奴僕麼?”
青雲子頷首道:“世間萬事都講究一個因果,她借了真鸞的命格,自然要還回去,借多少,就要還多少,兩相抵消,如此才不會折損她的功德。”
黎夫人怎麼肯答應?她還欲說什麼,卻被黎岑打斷道:“道長說得有理,她既然佔了好處,就要付出一些代價,天底下哪有白撿的便宜。”
在他看來,這根本算不得什麼事情,總比抄九九八十一遍懺悔文來得輕松,更何況,也不需要他去做奴僕。
事已至此,縱然黎夫人再不情願,也別無他法,總不能真的把黎素晚送走,最後隻好點頭應承下來。
黎岑欲安排青雲子留宿府中,予以貴客待遇,還特意吩咐了後廚另做素食,青雲子卻道自己是方外之人,苦修才能證道果,不願貪圖享受,黎岑便愈發敬仰,又奉了重金酬謝,青雲子這次倒是沒怎麼推拒,收下後便告辭了。
才離了黎府兩裡路,聽得四周無人,青雲子急忙忙睜開眼睛,摸了摸懷裡的熱乎銀子,連道觀也不回了,索性趕去驛站,租了一輛馬車,連夜出城去了,心裡打定主意,近三五年還是不要回京師了,這裡頭有好宰的肥羊,卻也有吃人的虎狼啊。
作者有話說:
一更
青雲子:連夜跑路!
第三十六章
事情沒多久就傳到了黎素晚耳中, 她當即眼前一黑,險些栽倒,臉色蒼白地揪住黎夫人的袖子, 不敢置信道:“娘,要、要女兒去給那個黎枝枝做奴婢?”
黎夫人也有些心疼, 道:“那道士是這麼說的。”
“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黎素晚尖叫起來,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要在黎枝枝面前伏低做小的樣子, 情緒十分激動地道:“一定是那個道士在胡說!娘, 您不是說過,我才是天生鳳命嗎?她該給我做奴婢才是!”
黎夫人皺眉道:“你以為娘願意嗎?可是你爹執意相信那個道士, 我有什麼辦法?萬一他真的要把你送回去, 又當如何?”
聽聞此言,黎素晚頓時偃旗息鼓, 總算是冷靜下來, 黎夫人摟著她, 安撫道:“不過你也別怕,這隻是權宜之計罷了,你在外面還是風風光光的黎府小姐,至於在府裡,沒人敢說什麼, 娘下了命令, 誰膽敢嚼舌根子,就拔了舌頭發賣出去。”
黎素晚還是覺得委屈,嗚嗚咽咽哭了一場,抹著眼淚道:“那往後呢?女兒這輩子就這樣了麼?”
黎夫人又哄道:“傻孩子, 真是鑽牛角尖了, 可別忘了過些日子你就要及笄了, 娘請到了長公主殿下為你上簪,她還要親自主持及笄禮,這是多麼大的臉面?”
黎素晚一聽,果然止住了哭,黎夫人拿著帕子替她拭淚,一邊嗔道:“你認了長公主做義母,往後身份就拔高了一大節,那黎枝枝給你提鞋都不配,再過兩年,娘替你議一樁好親事,萬一真的嫁入天家,那你就是名副其實的真鳳了。”
黎素晚被這番話說動了,泛紅的眼眶透著欣喜,黎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道:“我兒才是真正的鸞鳳,你爹雖然愚痴糊塗,可咱們現在還得靠著他這棵大樹,往後娘就隻能指望你和行知了,你千萬要沉住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黎素晚感動萬分,用力點頭:“嗯!女兒明白了。”
……
疏月齋。
月華如洗,清亮亮的月光散落一地,窗扇半開,牆下有栀子盛放,幽幽的香氣被夜風送進來,黎枝枝正坐在榻邊,手裡拿著針線,在做刺繡。
海棠捧著一個木盆進來,玉蘭連忙指揮道:“放下,放那邊去。”
海棠不明所以,道:“怎麼了?奴婢要伺候小小姐洗腳呢。”
玉蘭笑嘻嘻道:“自會有人來替你幹活,等著瞧好了。”
“咱們院子又來新人了?”海棠傻傻道:“我怎麼沒聽說。”
玉蘭掩口笑道:“是來新人了,你曾經見過的。”
正在海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卻聽外面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走幾步,停一停,猶猶豫豫,磨磨蹭蹭,叫人恨不得催她一催。
這就是新來的丫環?也實在太不懂規矩了些,海棠心想著,索性走過去把門打開了,探著身子往外一瞧,正好看清楚來人的臉,她吃驚道:“晚兒小姐?”
黎素晚正立於門邊,像是在發呆,海棠這一聲喊嚇了她一跳,驚得回過神來,爾後用力瞪了她一眼,道:“你嚷什麼?”
海棠忙噤了聲,惴惴不安地看著她,正在這時,她的肩膀被輕輕拍了拍,海棠轉頭一看,卻是黎枝枝出來了,她忙喚道:“小小姐,晚兒小姐來了。”
“我知道,”黎枝枝笑了,眸光盈盈道:“我恭候姐姐好久了,還以為姐姐今晚不來了呢。”
黎素晚恨恨瞪視著她,黎枝枝卻恍若未覺,隻好整以暇地打量對方,訝異道:“姐姐是獨自一個人來的麼?我還以為你會帶幾個幫手呢,畢竟……”
她歪了歪頭,眉眼微彎如新月,唇角上揚,聲音輕飄飄地道:“姐姐懂得怎麼服侍人麼?”
海棠這會兒終於反應過來,輕輕啊了一聲,她吃驚地張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看黎素晚,又看看黎枝枝,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意思。
黎素晚今晚自然是不可能帶人過來,讓那些平日裡伺候她的下人,看著她去服侍黎枝枝,那還不如幹脆殺了她算了!
偏偏這時候,還有另外兩個丫環正好奇地盯著她瞧,仿佛看好戲一般,黎素晚隻覺得難堪無比,清秀的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惱恨地呵斥道:“都滾出去!”
海棠縮了縮脖子,輕聲道:“小小姐,婆婆說讓後廚給您做了甜湯,奴婢去瞧瞧。”
玉蘭卻是有心想留下來看好戲,然而對上黎枝枝的目光,她還是很乖覺地退下了,黎枝枝倒不是擔心別的,隻不過玉蘭和海棠畢竟是下人,若是惹得黎素晚惱羞成怒,懷恨在心,改天尋她們的麻煩,反倒不好了。
等隻剩下她們二人,黎枝枝側過身子,對黎素晚盈盈一笑:“晚兒姐姐請。”
若不是黎素晚知道她本性多麼惡劣,還以為這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妹妹呢,她看著那敞開的門,用力咬住下唇,踏進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