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鸞微有一愣,在見到那一桌子菜時才有所感應,而後有些哭笑不得地回:“明蘭宮到底比不得養心殿的膳食,皇上若不嫌棄,便一同用吧。”
紀煥頷首,有些硬的胡茬扎到陳鸞如玉似綢的頸間,她不由得伸手將他推開了些,卻不期然見到他眼下的一團黑青以及眼底怎麼遮也遮不住的疲倦之色,話就不由自主問出了口:“皇上昨夜又沒歇好?”
回答她的是一聲克制的嘆息,“鸞鸞,鎮國公府出事了。”
陳鸞身子陡然有些僵硬,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出什麼事了?”
他們都有著前世記憶,但這回發生的事顯然脫離了歷史軌跡,所以才引得紀煥嘆息。
“今日一早,鎮國公府老太太咽了氣,而在郊區莊子裡靜養待產的小妾被一箭貫穿心肺,陳鳶被發現在房裡上了吊,鎮國公昨日外出,倒是躲過了一劫,而前往國公府探看的錦繡郡主則失了蹤跡。”
男人的語調平緩,面色也算不上好看。
鎮國公府在他眼裡不算什麼,特別是有了前世的記憶後,更是打心底裡厭惡,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發生這樣的事,無異於挑釁皇威,引得朝臣恐慌,他自然得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天子腳下,不容放肆。
這話落在陳鸞耳裡,卻無異於石破天驚,像是平地炸起一聲響雷,她兀自不敢置信,嘴角顫顫的蠕動幾下,最後有些慌亂地抿著嘴角,對上男人黑不見底的眼眸,“我要回去瞧瞧祖母。”
十幾年的感情,她好歹是老太太一手帶大的,國公府嫡女該有的,哪怕陳申再不情願,老太太也還是會給她,這在自幼沒了嫡母照看的陳鸞心裡,無疑是一把強有力的庇護傘。
雖然在老太太心中,國公府的榮光與興衰排在第一位,但仍是府上唯一一個讓她感受到親情的人,在陳鸞心裡有一定的分量。
而且照紀煥說的來看,老太太多半也是死於非命。
她不去看看,往後餘生難安。
按理說,皇後是不能離宮的。
可國公府遭此劫數,若是皇帝恩準的話,出宮祭奠也屬人之常情,倒不會有人追著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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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急得眼裡都蓄了淚,一張灼豔小臉上血色盡褪,拽著他的袖口下嘴唇咬得嫣紅似血,紀煥心腸便軟得化成了一汪春水,他伸手揉了揉小姑娘柔順的發,聲線醇厚入耳:“好,我陪你一同前往。”
“別怕,有我在。”
怎麼能不慌不亂?陳鸞在養心殿絞著帕子枯坐了一整個下午,終於在日落西山,天邊撒下餘暉的時候一頂小轎出了宮門。
深紅色的大門恍若與天同存的守衛,沉默的保守著這座偌大皇城的秘密,也是人與人之間的一道天埑鴻溝,外邊隔著普遍眾生,裡邊往來王公貴族。
鎮國公府已經被朝廷的官兵團團圍住,就連院子裡頭,也有著羽林軍戒備森嚴,更別提隱在暗處的帝王影衛時時留意盯梢。
巷子口也被封了,但他們的馬車卻一路暢通無阻的停在了國公府的大門前,陳鸞瞧著門口的那個牌匾,淺淡眉心狠狠蹙起。
隻有親自站在國公府的門口,才能體會到行兇之人對國公府之人的痛恨到了何種的程度,甚至到了最後奔逃的時刻,也不忘出手將那塊先帝親筆所寫的鎮國二字劃出兩個劍花。
牌匾搖搖欲墜,上面的大字已模糊不清,唯一可見的,便是那個毫發無損的“府”字在上頭形影單吊,悽涼到了極致。
陳鸞在門口站立了許久,直到太陽的強光照得頭皮都有些發燙,她才堪堪挪了步子,側首問身側的男人:“皇上可知鎮國公府有何明面上的仇人?”
若不是怨恨不滿到了極點,又何至於在天子腳下滅人滿門?遠放莊子身懷六甲的小妾不放過也罷了,就連和國公府有所牽連但未過門的錦繡郡主也不放過,羽林軍到現在也沒發現下落。
估計情況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陳申昨夜若留在府上,隻怕死/狀還要慘一些。
男人玉冠墨發如綢,白衣書生儒雅翩然的模樣,周身凜冽氣勢收斂許多,此刻一言不發的看著那個牌匾許久,古井無波的眼中異色一閃而過。
這樣犀利的風格,隱隱約約有些熟悉。
“在朝堂上的政敵不少,生死仇家倒沒發現。”
朝堂之上,政/見不合的人不少,但也僅限於金鑾殿上拌拌嘴,氣得心中暗罵一陣,若說因此而下死手滅人滿門的話,那倒著實不至於。
這事一做出來,勢必會被各方勢力調查,一但有實證,便也是抄家奪爵的下場,自然沒必要。
為解心頭之氣而置整個家族於死地,這明顯是愚夫所為。
陳鸞睫毛上下扇動幾下,眼眸中泛著隱隱的紅絲,那是一整天的猜疑折騰出來的。
她沒說什麼,隻是緊了緊手中的帕子,跟在紀煥身後抬腳進了國公府。
陳申跪在福壽院老太太的床榻前,眼睛熬得血紅,別人不明白他們為何遭此橫禍,他跪在這裡這麼久,神思混沌,也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似乎誰都有所理由對國公府出手,但似乎也都沒有。
看誰都可疑,可是盤踞在陳申心裡,腦海中下意識出現的那個人。
左相府,司馬南。
作者有話要說: 畫畫不是鴿了,這幾天工作上出了一些事情,精力實在不夠,所以隻能隔日更,揉揉小可愛們,抱歉,等下個星期事情緩過來後就恢復日更。
第54章
可這樣的猜疑他說不出口, 他自己都覺得荒謬,更遑論皇帝和滿朝文武了。
因為左相府這麼做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和好處,隻能解一時悶氣, 卻拖上司馬家全族榮耀,旁的他不知, 卻知司馬南絕不是這等不知深淺的人。
退一萬步來講, 就是國公府滿門皆亡,隻要陳鸞還活著, 司馬月也坐不上皇後之位。
可除了他, 滿朝文武,他實在是想不出來有誰和他結下了那樣的仇,非要滅滿門不可。
若不是昨日他出了門未歸,隻怕此刻也是兇多吉少……
國公府一些女眷自然惹不下這樣的仇敵,這殺局,分明是衝著他來的。
陳申拳頭狠狠一握,眼眶通紅, 從後脊梁骨尾蹿出一股森森徹寒。
陳鸞踏進福壽院裡屋的時候, 屋子裡還彌漫著一股濃鬱草藥味, 間或摻雜著幾分酸爛腐鏽味,南北兩面的窗子大開, 亮堂的天光下,床榻上的人被蒙上一層白布,一動不動,了無生機。
她面色沉如水, 嘴唇緊抿,一眼未看從地上起來向她與紀煥行禮問安的陳申,而是一步步走向那張古木雕花床榻,及至跟前,伸出的手指頭都在顫抖。
素手微執,白布之下,老人銀發蒼蒼,面色青黑,雙眸緊閉,可能因為死得痛苦,原本慈愛的面容呈現出扭曲猙獰之態,陳鸞看著,一股酸意直衝鼻尖。
陳申面沉如水,並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激惱,隻是抱著拳衝著紀煥啞聲說了句:“謝皇上和娘娘關心,然逝者已逝,現下當務之急是加緊人手,將郡主救回來。”
“朕已派出羽林軍在京都搜尋,封鎖出城的各個卡點,想必今晚就會有結果。”紀煥白袍勝雪,書生模樣,聲音儒雅溫潤,與白日早朝金鑾殿上居高而坐的男人恍若兩人。
陳申面色凝重地點頭頷首,象徵性的又說了幾句必逢兇化吉的話,整個人如同老了十歲一般,就連一向挺得筆直的腰杆也不堪重負地彎了下去,頹然灰敗展露無遺。
陳鸞身形纖細,如同一朵開敗的嬌牡丹,她將那白布重新遮上去,而後在床踏板上跪著恭敬地磕了幾個頭。
再怎麼說,國公府也是生她育她的地方,若說一點感情也沒有,自然不現實,一直以來她對國公府的痛恨與念想總保持著詭異的平衡,誰也無法徹底壓制住誰。
那日她放下狠話離去,當真是一輩子不想與陳申扯上幹系的。隻是如今老太太死得不明不白,連帶著她向來最痛恨的康姨娘和陳鳶也都死得悽涼,她心裡卻沒有多少解脫之感。
“娘娘節哀。”陳申神色極復雜地盯著自己這個嫡女的背影,最後還是說了句話。
他對這個嫡女一直不算是喜歡,因為她實在是太像死去的蘇媛了,每一回想起那個人,他就會想到自己的懦弱,以及當年那些目睹了真相的朝臣鄙夷不屑的神色。
他身為開國武將,受帝親封鎮國公,年紀輕輕位極人臣,卻在危難關頭失了分寸冷靜,最後靠一個女人挺身而出擋下那錐心的一箭。
蘇媛表現得有多英勇,就襯得他有多懦弱。
其實蘇媛才走的那幾個月,他並不是真的半分不為所動,隻是那段時間受到的冷嘲熱諷多了,他心底的反感也跟著多了,漸漸的,提也不能提了。
再後來,先皇下了封口令,他才終於松了一口氣,心裡竟奇跡般的平和下來。
康姨娘為他生下鳶姐兒和昌哥兒,他對風月之事漸漸淡了下來,偌大的國公府,後院隻剩下康姨娘一個,明著受寵,可他也沒怎麼碰過她了。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是宿在正院裡。
正院裡有另一個女人的味道。
蘇媛,那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是他的枕邊之人,他們曾也是人人羨慕的一對神仙眷侶。
可饒是如此,當每回他看到陳鸞那張一日比一日更像她的臉,心尖總像是陡然被尖刺扎了一下,又疼又麻。
這樣的感覺多了,堆積到一處,他對這個嫡女越發不上心起來,倒是對康姨娘母子三人,多有恩賜體恤,漸漸的陳鸞看他的目光越來越淡,他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氣。
既惆悵又覺得理所應當,是了,她是蘇媛懷胎十月誕下的骨肉,理應與他這等寵妾忘妻之人勢如水火冷眼相待,這樣她在九泉之下,才能有所安慰。
可現在,他已過不惑之年,膝下子嗣,竟隻剩下了陳鸞一個,而這個嫡女如今儼然已是能與帝王並肩的國母,大氣端莊,十足像她。
陳鸞半分察覺不到他的心緒,她抿唇不置一詞,跟在紀煥後邊抬腳去了隔壁的屋子。
康姨娘和陳鳶的屍/體並排放著,白布上蜿蜒浸透著黑紅的血痕,那股子衝鼻的氣味讓她面色當即轉白,紀煥環著她的腰,大掌如鐵鉗,帶著人轉了半個圈,離了那間壓抑沉悶的屋子。
但僅僅隻是那幾眼,陳鸞就已經看清了兩人的死/狀,嘴角均被咬得破了皮露了肉,脖頸間更是青紫斑駁,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什麼導致的傷。
這個行兇之人到底有多恨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