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半月的時間,她就不敢再睡在正殿了。
陳鸞眼中布滿驚痛,紀嬋低低囈語,竟是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模樣,“鸞鸞,我後悔了。”
“若是我那時候拼命攔著母後,或許時間久了,母後便想通了……”
“可我當初鬼迷心竅,我竟親眼看著母後喝下了穿腸的酒,躺在父皇身邊閉上了眼。”
說到這裡,紀嬋手抖得越發厲害,她抬起眸子,神色悲戚,一張小臉上蜿蜒著幾條淚痕,紅唇上的血色盡褪,整個屋子裡都彌漫著一股子壓抑而深濃的悲傷。
陳鸞與紀嬋也算自幼相識,卻是頭一回見她這般模樣,銳氣盡失,失魂落魄,憂思難安。
“喚太醫看過了嗎?”過了許久,紀嬋的哽咽聲漸漸低弱下去,陳鸞執著她那雙纖柔玉手,聲音低啞,問得無比艱難。
紀嬋嘴唇微動,任她握著不動,模樣乖巧,隻是那雙眸子泛著琉璃樣的水光,空洞得很,“未曾,懶得麻煩。”
“若是被有人之人探得消息,還不定驚起怎樣的流言蜚語,當真煩得很。”
紀嬋抽回了手,薄唇抿成一條直線,而後自嘲地笑:“正反父皇留下遺旨,我便是一輩子在公主府養到老,也不會有人敢說什麼。”
言下之意,便是壓根沒考慮過婚嫁之事了。
陳鸞默了默,語氣難得嚴肅:“你這樣的症狀,有幾日了?”
“記不太清了,大概有七八日了,先前抖得也沒這樣厲害,便沒當回事。”紀嬋一副不甚關心的模樣,眼尾處綴著顆晶瑩的淚珠襯得她面容更豔麗三分。
“明日我從宮外請個醫術高超些的大夫來瞧瞧,今日若我沒來,你又打算瞞到幾時?難不成真要任由它這樣發展下去?”陳鸞一想到那樣的情況,語氣不由得更重了幾分。
紀嬋垂眸,眼中蘊著還未散去的霧氣,倒是沒有再說什麼,轉而岔開了話題,嘴角微彎:“前日親眼見你封後大典行過,我這心總算放下來一大半。”
“在左相一派施壓下,紀煥仍要給你後位,可見對你情意不淺。”紀嬋揉著額心,突然來了一句:“我就怕是司馬月要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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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鸞近日聽了許多回這個名字,卻從沒有見過這位聲名不顯的相府嫡女,隻是從每個人嘴裡都能聽到對她的贊美之詞,可見容貌與才情皆是不俗。
“三月後便要選秀,司馬月是必然會入宮的。”陳鸞實話實說,抬眸問:“她可是會生事之人?”
“被司馬家從小當皇後培養出來的,生來聰慧,我與她有過交集,心眼十分多,很難纏。”
陳鸞垂眸,苦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順其自然吧,不然也沒有旁的辦法了。”
“希望不是個心大的。”
男人為她已經做到了那樣的份上,她總不好再得寸進尺的要求些什麼,不然也未免太不識趣了些。
紀嬋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不過也無需擔心些什麼,紀煥不是個沉迷女色的,這麼些年他身邊也隻有你一個,饒是後宮進了別的美人,也不會偏幫著誰。”
從妙嬋宮出來,陳鸞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才到明蘭宮就吩咐流月出宮將霍大夫請進宮來。
此人是老太太最信任的大夫,醫術高超,德高望重,也不多嘴生事,拿錢做分內之事,倒也算是可靠。
用完了午膳,陳鸞怕紀嬋又睡不好,她離開時後者那慘白的臉色,叫她怎麼也放心不下。
索性又去了妙嬋宮,與紀嬋坐在竹林的石凳上說了會闲話,在同一張雕花小床上躺著小憩了會,倒真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一樣。
而這邊紀煥卻在明蘭宮撲了個空。
男人換上了常服,袖口盤旋著五爪金龍,金線銀邊,在陽光下閃動著熠熠的光,此刻聽了宮女稟報,原就冷硬的稜角都鍍上一層冷然。
“皇後一上午都在妙嬋宮?”
“回皇上,聽下頭人說娘娘回來過一趟,用了午膳後便又去了三公主那。”胡元落後男人三步距離,一邊走一邊如實稟報道。
主子爺午膳都沒用,處理完了政務就巴巴的來了明蘭宮,必是想見皇後一面的,這會撲了空,心裡自然不甚舒坦。
紀煥劍眉深皺,明黃色的軟靴踩在內殿的地上,發出輕輕的回聲。
分明早上還勾得男人生出幾分倦怠之意的溫柔鄉,這會因為少了那個人而顯得冷清,紀煥黑眸如古井,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問:“使臣傍晚便到,下榻的驛館安排妥當了沒?”
胡元上前一步替他揉捏肩膀,道:“左相都安排好了,明晚在神仙殿設宴為遠道而來的兩國使臣接風洗塵。”
男人漫不經心地從喉嚨裡嗯了一聲,神情隱忍,眉心皺得死緊,周身寒氣越發深濃,胡元看得心驚肉跳,小心翼翼地問:“皇上可是頭疼又發作了?”
紀煥陡然睜開了眼睛,修長的手指指著胡元,漠然道:“你親自去妙嬋宮走一遭,就說朕身子不舒坦,將皇後請回來。”
胡元緊繃的身子放松了下來,他不動聲色地咽下自心底升騰而起的愕然,恭聲應是,而後準備退下。
雖然主子爺平日冷得如石雕一樣,但與皇後青梅竹馬,如今又正是新婚燕爾,想時刻不離,倒也能理解。
“罷了。”紀煥聲音冷得如十二月末的飛雪,他站起身來,兀自坐到最裡頭那張紫檀床沿上,眸色幽暗,“退下吧。”
第47章
傍晚暮色如輕紗薄霧, 帶著點點青黑之色,撒在天幕最裡邊,如同一張籠罩天地萬物的大網, 一點點收攏,隨著天邊最後一縷暗光散去, 整座皇城都陷入了幽暗沼澤。
陳鸞陪紀嬋用了晚膳才回的明蘭宮。
恢弘大氣的宮殿在黑暗中依舊如山嶽般渾厚, 殿外候著的宮女手裡執著燈,遠遠看去, 一點一點的閃著光, 如同成群的流螢一般。
隻是在內殿外守著的不是蘇嬤嬤,而是胡元。
陳鸞的步子緩了下來,她隱晦地朝內殿望了一眼,問:“皇上來了?”
胡元臉上的神情很是一言難盡,他眼皮子微垂,聲音壓得極低:“娘娘快些進去吧,皇上從午時等到現在了。”
“連晚膳都沒用, 專等著娘娘呢。”
陳鸞默了默, 而後對落後幾步的流月吩咐道:“先去御膳房端碗熱的清粥來。”
男人處理起政務來廢寢忘食, 脾胃不好,若是過了用膳的時間, 便隻能先用一碗熱粥暖暖才好過些。
夜裡撤去了冰盆,桃花香嫋嫋而起,消彌無形,兩邊窗子旁都擺放著幾個描墨白玉瓶, 瓶子裡放著早間摘下來的花枝,這會已顯萎靡之態。
十二扇曲面屏風之後,男人身姿挺立,如竹如柏,一身月牙白的長袍,側臉半沁在如水的月華之下,衣袂飄然,襯得眉間清冷似雪,真真如皎月下凡的謫仙一般。
不論是純黑還是這樣風光霽月的白,到了他身上,皆是一身清冷,風華潋潋。
陳鸞緩步走到他跟前,紀煥卻始終沒有轉身,就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男人側臉冷硬,稜角分明,高大的身軀立在半開的折葉扇前,周身氣勢如深淵般不可洞悉。
這內殿便安靜得隻剩下淺淺的呼吸聲,陳鸞揉了揉眉心,沉默片刻後,開口解釋道:“臣妾早間去妙嬋宮瞧了瞧,嬋兒這段日子傷心過度,身子虛弱,臣妾實在放心不下,便多留了一會。”
“聽胡元說皇上還未用晚膳,臣妾已命人備了熱粥,喝了身子也能舒服些。”
紀煥的目光一點點幽深下去,聽著她口口聲聲的皇上與臣妾,掩在寬袖下的手背陡然暴出幾根分明的青筋來。
“鸞鸞。”他的聲音分外低啞,像是在極力控制壓抑著什麼,聽得陳鸞微有一愣。
“皇上,臣妾在的。”小姑娘微微抿唇,上前扯了他半角衣袖,模樣乖巧得叫人不由分說內心一顫。
男人身子僵硬得不像話,他緩緩低頭回眸,正與那雙清透的杏眸對上,她生來就是這樣一雙勾人的眼眸,看向誰都是一副含情脈脈,潤水沁霧的模樣。
男人眼尾微紅,幽深的黑眸裡浮著血絲,堅毅的面龐陰鸷異常,那是陳鸞從未見過的狠戾狼狽模樣。
陳鸞驀的松了手,下意識的往後縮了幾步,眼底蓄滿不明的驚懼之意,“皇上怎麼了?”
話音剛落,男人便陡然逼近幾步,眼神不同於以往隱忍克制,呈現出明明白白的寒涼與滔天的怒意,交織在一起,叫人不寒而慄。
男人的身軀如山一樣的重,陳鸞的後背被抵在一面放著古董器物的立櫃上,微微踉跄的瞬間,一個花瓶站立不穩,直直的從陳鸞的頭頂掉落,在即將砸中她的時候,被男人輕而易舉地拂袖掃開。
那是出自前朝大師之手的祥雲花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碎成了無數片,刺耳的聲音回蕩在內殿之中,久久不散,就連空氣也滯塞了片刻。
陳鸞使勁想將紀煥推開,隻是她那點力氣在紀煥的眼裡,顯然就是小打小鬧,他連眼皮都沒掀動一下。
“既然這麼想逃離朕?那麼當初,又為何突然找到皇子府上?”
陳鸞手腕被他死死地扣住,針扎一樣的疼,她抬眸,實在是怕極了這般模樣的紀煥。
一直侯在殿外的胡元和蘇嬤嬤聽了花瓶碎地哐當一聲巨響,面面相覷,而後抬腳走進了內殿。
“皇上,娘娘……”
胡元瞳孔一縮,如同被人勒住了脖子一樣,剩下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
主子爺將皇後禁錮在一面立櫃上,神情陰鸷,面色冰寒,似蘊著滔天的怒火,而皇後僅僅隻是眨了眨眼,晶瑩的淚簌簌而下,卻是緊抿著唇一聲也不吭。
這是怎麼了?
“滾出去!”
陳鸞頭一回見他發這樣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