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鸞重獲光明,第一眼便落在男人輪廓分明的下颌上,她緩緩抬眸,又見到紀煥掀了掀嘴角,聲裡帶著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溺寵之意,“誰都無需怕。”
得八皇子如此承諾,隻怕她是頭一份。
陳鸞身子繃得有些緊,一雙漣漣杏眸中蓄起一層薄薄的霧,朦朧隱綽,她紅了小臉低聲應下,“謝殿下。”
面上有多感動,心中就有多清明。
若這幅場景是在前世發生,她不知要歡喜成什麼樣子。
可她不是前世的陳鸞。
她所經歷的,意味著她再也不能心無雜念地去歡喜一個人,像前世那幾年時光一樣,黏著他,做他的小尾巴,無關乎權勢地位,沒有利害取舍,那麼純粹的一腔歡喜,她隻怕是再也尋不回來了。
陳鸞驀的安靜下來,失了神一樣。
紀煥如今對她說的話,又有幾分是發自真心的呢?
之前耗在他身上那幾年,他全然無動於衷,如今卻忽然變了個人一樣,就那樣輕易地將她前世夢寐以求的承諾說了出來。
說到底,她去找他,是有所圖謀,想借此改變軌跡,遠離東宮,而他順勢應了下來,隻怕也並不是全然心甘情願。
這樣深想下去,陳鸞突然有些意興闌珊。
男人的目光如最銳利的劍,又似乎能洞悉她心中藏在最深處的想法,陳鸞與他直視片刻,率先挪開了視線。
水聲潺潺,太陽照在朱雀河的河面上,每一滴水都泛著七彩的顏色,參加龍舟賽的龍舟一馬當先,將他們遠遠地甩在後頭。
待得太陽微斂光輝,天色漸暗,陳鸞方如夢初醒般回神,卻見男人端坐在另一側的長椅上,跟前小幾上擺著棋盤,黑白子已落下不少。
陳鸞松了松手腕,踱步過去看,才一眼,就蹙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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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棋藝不精,往日學習時多有倦怠,情願去練琴,也不願在棋盤上多下功夫,牽一發而動全身,她懶得費腦子想著如何步步為營,更不善穩扎穩打,八面玲瓏。
可就是她這樣的人,也能瞧出棋盤上黑白子看似勢均力敵,實則黑子已是強弩之末,反倒是白子棋風凌厲,已是勝利在望。
陳鸞勾了勾唇,牽扯出極細微的笑容,問:“勝負已分,殿下何必再費功夫陪著膠著?”
女人的聲音嬌且糯,哪怕是微微一笑,都會出現兩個溺人的小梨渦,紀煥手中的白子一頓,遲遲都落不下去,最後終於落下,卻是放了黑子一條生路。
這根本不是男人的棋風。
陳鸞訝然挑眉,紀煥怡然起身,清冷的眉目柔和許多,小姑娘俏生生立在他跟前,明眸善睞顧盼生輝,再硬的心腸也要軟下幾分來。
最艱難的三年,他人盡可欺,每個人都可以在他頭上踩上幾腳,揚長而去,無人可憐無人幫襯,他生活艱辛一步一步咬著牙往上爬。
無話可說,弱肉強食,向來如此。
你拳頭硬,底氣足,別人自然對你敬畏有加,沒有本事就隻能自甘平庸,偏居一隅,人盡可欺。
紀煥從小心思深沉,看得透徹,自然也不怨什麼,他微末之時,紀蕭辱他欺他,那是他自己無能,相反,若是紀蕭往後落在他手裡,他自然也不會手下留情。
第一次見面,陳鸞那會還小,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奶聲奶氣,沒染上半分世家的世俗,他當時年紀也不大,性子雖清冷,但到底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她喜歡跟在身後便跟吧,等她再大些了,自然會停止這樣愚蠢的行為。
隻是出乎意料的,小姑娘已成傾城之姿,那份對他的執念倒是越來越強。
直到有一日走在喧囂的街市上,聽茶樓闲聊之人說起鎮國公明珠,旁邊圍坐的人下意識就說出了八皇子這樣的字眼來。
他才恍然發覺。
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思。
身為局中人,紀煥自然做不到無動於衷,唯一能做的,似乎隻有一忍再忍,微末之時娶她,隻會是一種委屈,更是一種虧欠。
這一等,她就要嫁人啦。
紀煥的目光抽離,落在那棋盤之上,黑白子縱橫,他嘴角噙著淡笑,將一顆白子輕捏在指尖,接著袖袍一拂,陳鸞再看的時候,已然亂了。
“殿下為何?”陳鸞有些好奇地問。
小姑娘神情十分認真,眼瞳黑白分明,水靈靈的一如初見時的小奶包。
男人驀的笑了,聲音溫和儒雅,一改往日清冷,道:“一局棋罷了,隨心隨性就好。”
他不想多說,陳鸞也懶得多問,瞧著天邊的落日餘暉,霞紅一片,她睫毛微垂,開口道:“我該回府了。”
紀煥輕輕頷首,起身拿了面紗親自替她系上,溫熱的呼吸中夾雜著恬淡的酒香,她目光左右躲閃,臉上紅暈似霞。
“鸞鸞……”他似是有話要說,可陳鸞抬眸與他直視時,男人卻先一步撤回了視線,勾了勾嘴角,道:“我會讓著你。”
哪怕今時今日,她亭亭玉立站在他的跟前,紅暈滿面的利用他解除與東宮的婚約。
他也隻覺求之不得,甘之如飴。
男人這話沒頭沒尾,陳鸞下意識皺了眉,有些擔憂地問:“是不是太子那邊……”
紀煥的目光冷了下來,眼瞳裡透著某種漠然與蔑意,“無需擔憂,賜婚一事不日即將解決,無人敢逼迫你。”
十數年潛伏,一朝籌謀,他如今,就等著紀蕭出手了。
陳鸞上了回府的馬車,太陽光斂去熾熱,隻剩下漾漾的柔和,均勻地撒在少女窈窕的身姿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如謫仙神女一般。
此時朱雀河熱鬧散盡,紀煥站在船頭,臉上的線條柔和下來,若是再換上一身白衣,與那翩翩儒雅書生倒是極像。
小姑娘變了很多,心有顧慮,對他也是一避再避,他都看在眼裡。
之前重重,皆非所願,他有不可推脫的責任,若不是他之前受阻瞻前顧後,小姑娘也不至於會如此心慌。
她若是想躲著,藏著自己的小心思,他就縱著,一直讓著。
總歸接下來的風雨過去,彩虹就該來了。
第18章
回府的馬車上,一路平穩,陳鸞隱了臉上的盈盈笑意,瑩白無暇的玉手輕撫額心,想起等會回府後的糟心事,眉心就不自覺地蹙了起來。
落日斜陽,餘暉灑落,太陽稍斂光芒,金色的暖光卻更為肆虐,柔和的平鋪在天空上,顏色濃鬱的像是即將落下一場酣暢淋漓的光雨。
這樣的場景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而後暗色翩然而至,兩種顏色在空中交織纏繞,形成一層黯淡的薄紗,籠罩萬物。
陳鸞才踏進府,就覺著氣氛與往常大不相同,也不知是因為今日端午,還是因為康姨娘有孕。
清風閣的棗樹枝丫上,掛著一顆紅燈籠,散著喜慶的光,被夜風吹得左右幽幽的晃。
陳鸞坐在靠窗的羅漢床上,手裡頭握著的書卷一頁也沒翻動過,流月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上前提醒道:“姑娘快放下書吧,等會還要去福壽院呢。”
每年端午,都要去老太太的屋裡用午膳,以示一家團圓。
陳鸞睫毛微扇,嘲諷之意不加掩飾。
她輕輕取下手中的珊瑚手釧,換上了一個翡翠手镯,這是宮中御賜之物,水頭紋理皆沒話說,戴在她潔白的皓腕上,為明豔動人的女子添了五六分的溫和乖巧。
無論是老太太還是陳申,都喜歡她聽話的模樣。
仿佛一瞬間的功夫,天幕上最後一絲青白色被抽離,天地間隻剩下純粹又嗜人的純黑之色。
在天黑後不久,福壽院那邊果真就來了滿臉笑意的小丫鬟,衝著陳鸞福福身,道:“大小姐,老太太請您過去用晚膳。”
陳鸞輕輕頷首,簡單梳洗一番,換了身衣裳,便跟著那丫鬟去了福壽院。
各條狹長的小路上都掛著紅色的燈籠,張燈結彩的,若是不知情的人見了,怕是以為府上有新婚之人。
那個小丫鬟見了她的目光,笑著道:“這都是早間國公府吩咐掛上的,慶祝今日雙喜臨門。”
陳鸞聞言,漫不經心勾了勾唇角,她微微啟唇,聲音裡夾帶著恬淡的笑意,道:“是該好好慶祝一番的。”
不知名的蟲聲悠悠,福壽院燈火通明,每一個往來穿梭的丫鬟婆子臉上都堆滿了笑。
這笑險些晃了陳鸞的眼。
她緊了緊手中的帕子,微微勾著嘴角笑了笑,緩步走了進去。
夏日的夜裡涼快,裡屋中冰盆已被撤下,但仍餘了寒涼的溫度,老太太坐在正中的位置,許是今天著實開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褶皺堆在一起成了一朵花。
康姨娘與陳鳶分別坐在離她最近的左右兩側,這在往日裡是陳鸞的位置。
才踏進這裡屋,陳鸞的步子就微頓,杏眸一掃,而後了然,什麼話也沒說,面上一派恬靜乖巧,給老太太福了福身,道:“給祖母請安。”
老太太見了這個往日裡最貼心的嫡孫女,心裡百般不是滋味,想起接下來要說的話,更是覺得疼惜與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