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這樣,她想進皇子府,又何須如此折騰著稟報殿下?
紀煥高大的身子微頓,劍眉稍稍松動了些。
雖然來得比想象中晚了些,但到底人還是來了。
“讓她進來。”他冷然出聲,不含絲毫情緒,冰冷得像座沒有生命的寒石雕。
皇子府,陳鸞重生前來過無數遭,重生後卻是頭一回來,心境全然不同,她默不作聲,一路穿過條條小徑,行過回廊幾重,最後到了書房門口。
方涵對著她抱拳作了個揖,陳鸞有些疲憊地笑,抿著唇輕聲問:“我可否進去?”
“回姑娘話,殿下已在裡頭等著了。”
陳鸞這才進了書房,門在後邊被合上,她心跳如雷,一聲更響過一聲。
男人背對著她,高大的身軀一大半沒入更深的黑暗中,無端的滲人,驚起十足的壓迫感。
陳鸞清韻嬋嬋的眸子泛出點星苦意,她朝著那背影福了福身,輕咬了咬下唇,道:“今日陳鸞前來叨擾殿下清淨,請殿下恕罪。”
翡翠香爐中燃的,是最安神的檀木香,亙長的沉默過後,男人突然輕笑出聲,低低沉沉,羽毛拂過一樣的勾人。
“你也這般嚴守禮法了。”
何時你我如此疏離,像是隔著無數年歲與距離一樣?
紀煥轉身,許是休沐不用上早朝的緣故,頭上隻簡單地绾著一隻白玉簪子,身上的長袍也不是清稜稜千篇一律的黑色,而是皎月身上的銀白,襯得男人眉目間都添了溫和幾許。
陳鸞別開了眼,低聲道:“本該如此,以往是我不知事,殿下莫放在心上。”
紀煥朝她走了幾步,高大的身軀帶著山一樣的壓迫感,沉得陳鸞大氣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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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重生前從未怕過他,這時候卻生出畏懼的感覺來。
男人離得近,屋子裡燻的檀香溫和不惱人,她卻分明能嗅到他身上些微清冽的冬竹香,與別的香泾渭分明獨樹一幟。
陳鸞緩緩低頭,瞧見他銀白腰帶上垂下一隻小香囊,她瞳孔微縮,認出這是她送他的那隻。
一時半會,她分外恍惚,驚覺自己竟捉摸不透半分他的心思。
從紀煥的角度望過去,小姑娘微垂著頭,他瞧不見那雙燦若繁星的眸子,卻能看到她嫩白的雙頰,修長的脖頸,以及略不自在無處安放的小手。
小姑娘有些緊張。
紀煥劍眉微挑,眸中風雪之勢稍減,他聲音稍啞,如寒泉自山巔汩汩而下,又夾帶輕攏慢捻之意,“今日你來,可是考慮好了?”
陳鸞抬眸,對上男人幽深如墨的一雙眼眸,篤定地點頭,輕聲道:“考慮好了。”
“我不想入東宮。”
書屋中橫亙著一方紫檀嵌玉石屏風,上頭雕的山林蟲獸,活靈活現惟妙惟肖,陳鸞話音才落,眼淚珠兒就猝不及防從眼眶中滾落出來,砸在素白的手背上,溫熱的一小汪晶瑩。
前生今生,那樣多的委屈,看似一手好牌,實則窮途末路不知去路何方。
一出生即是天之驕女,陳鸞有自己的驕傲,她可以因為心底純粹的歡喜而跟在紀煥的身後,卻無法直視需要低頭求他幫忙的自己。
可不得不低頭。普天之下,若說還有人能幫著她避此劫禍的,也唯有他。
這就哭了。
紀煥狠狠皺眉,卻無法壓制自心底最深處而起的悸動與歡喜,全因她那句不喜。
他將雪白的帕子遞到她跟前,修長的手指如同筆直的青竹枝,聲音清冽,“不想入,便不入了。”
“莫哭。”
陳鸞用帕子細細擦過眼角,想著此刻眼睛與鼻尖定是通紅了,便又將面紗拿出系上,隻露出一雙如洗的杏眸。
紀煥知道她生得好看,可引人心動的,從來不是那張魅惑眾生的臉龐,而是眉心之下,那雙含著朦朧青煙,沁著汪汪碧水的眼眸,諸天星辰皆在其中。
隻在這雙眼瞳之下,他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與那些縱情聲色的男人也無甚差別,能在這美色中沉淪一回又一回。
他也是俗人。
若不是朝堂風雲變幻,鎮國公府又不是尋常的小門小戶,他又何至於強自按捺著等到現在,險些親自將自家小姑娘推到別人的懷中去?
總想再等等,想給她世間最體面。
陳鸞絲毫不知他心中所想,她不是毫不知事的三歲孩童,自然知他輕飄飄一句應承下,得在京都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她抿了抿唇,遲疑片刻,輕言道了聲謝。
紀煥漫不經心地頷首,踱步到窗前,白色壓金邊的靴子上祥雲朵朵,男人平和下來,斂了眉目的陰鸷狠厲,如天上的謫仙一般清冷出塵。
“退了與紀蕭的婚事,這京都的少年俊傑,沒有敢娶你的。”他背對著她,堅毅的下顎如最硬的山石,極淡地提醒。
他的胸口滾燙,心尖上站著嬌無力的小姑娘,今日她踏入這皇子府,那今後無人可覬覦她,欺辱她,算計她。
四月末的風已然有了一絲熱意,陳鸞面色平靜,道:“來時我就已想明白了,不入東宮,哪怕餘生古佛青燈長伴,亦是無悔。”
如果這是高門貴女生來不可推拒的宿命,她為了躲過前一世的噩夢,哪怕住在山寺裡,日子過得清苦一些,也是願意的。
沒有人知曉,她到底有多厭惡那些叫人猝不及防的爾虞我詐。
男人冷然挑眉,緩步走到她跟前,手指微動,便揭了她那層遮蓋表情的面紗,輕薄的面紗飄落在地面上,陳鸞愕然抬眸,卻見他修長的手指來勢不減,直接落在她泛著紅的眼尾處。
時間恍若靜止,萬籟無聲。
陳鸞微微瑟縮一下,他在戰場舍生廝殺過,常年握刀握劍,手指尖並不光滑,布著粗礪的繭子,而且帶著悽冷冷的寒意。
紀煥從喉間極低地笑了一聲,沉沉啞啞的,鼻尖的熱氣蹭在陳鸞的臉頰上,她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大氣也不敢出,臉頰慢慢生出紅暈來。
“你瞧我這皇子府如何?”
男人眼裡突然現出零星的笑意,極短暫的一瞬間,稍縱即逝,陳鸞還未反應過來,紀煥就收了手離遠了些。
“去寺裡苦修這樣的胡話就莫說了,我既然應了你,就自然會想個周全的法子。”
“我問你,想嫁他還是嫁我?”
他說得再平靜不過,仿若問出口的隻是今日午膳用什麼這樣輕松的話,實則銀白袖袍下的手松了又緊。
人生頭一次,做這樣乘人之危的事。
陳鸞呼吸一滯,隻以為自己聽左了。
紀煥半蹲下身子,將那面紗撿了隨手放在書案上,沒有打算結束這個話題,“皇子府後院無人,平素十分清淨,沒有那許多的煩心事,你若進府,便是你說了算。”
紀煥聲音溫和許多,帶著□□哄的意味,將嫁給他的好處一一列出,見小姑娘迷迷瞪瞪不知所措的模樣,心軟得一塌糊塗。
“日後,我護著你。”
其實這些年,一直都有在護著。
鎮國公府後院糟心,姨娘與庶出皆不是省油的燈,許多暗招他都沒辦法替她接下。
皆因小姑娘在明面上,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幹系。
他隻能五次三番許那不靠譜的三皇姐好處,讓她稍護著一二。
雖則嘴上從不曾表露絲毫,可他對她,有十二分的歡喜。
陳鸞聽男人一句一句娓娓道來,眼睛泛起酸意,她絞著手帕咬著下唇,不知他說這話到底是何用意。
紀煥見小姑娘默不作聲,也不催,隻是站在窗前,望著外頭常青的樹木,默算著將太子拉下馬需要多長的時間。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聽到身後小小的,低低的一聲,“我嫁你。”
紀煥越握越緊的手一下子松了開來,眉心也舒展些許,回身一看,不知怎的,小姑娘卷翹的睫毛上又綴上了淚珠,他俯身替她擦了,聲音繾綣溫和:“怎麼總是這般愛哭?”
“分明這陣子看著沉穩了許多。”
第13章
四月下旬,清風閣前的小院子裡,君子蘭與晚山茶開得極好,可見平日裡是下了功夫照料的。
陳鸞從皇子府回來,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午膳與晚膳都隻匆匆動了幾筷就叫撤下去了,臉上的鬱鬱之色看得兩個丫鬟擔憂不已。
晚膳過後,天漸轉黑,涼風習習,夜色拂過大地,花香褪去,蟲鳴聲聲。
陳鸞命兩個力氣大的婆子將屏風後的羅漢床搬了出來,就擱在窗口,正對著風,葡萄邊墊上軟毯,邊不放心地勸:“姑娘身子弱,晚上風又涼,還是躺在榻上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