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康姨娘扶正這事,陳申到底是硬著頭皮親自跑了一趟福壽院。
十日,天不作美,到處皆是一片霧蒙蒙,到了晌午的時候,還下起小雨來。
陳鸞才用過午膳,此刻正坐在書屋的硬椅上,望著桌案上平鋪開的白紙出神,片刻後屏息凝神提筆寫了幾句,簪花小楷字跡娟秀,隻是寥寥幾句過後便停了下來,她咬了咬下唇,又憶起養心殿的那個晚上,男人面色沉如水清冷如謫仙,可呼吸卻是極火熱的,如巖漿一樣滾燙拂過她的下顎與唇瓣。
她有些心煩意亂起來,皺著眉頭將那紙團起來揉碎了。
那些傷人的話都已說出了口,就是這信完好無損地到了他手上,估計也是直接丟開不看的。
再說,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出什麼岔子了。
西南小院那一家,目光可一刻不離的盯在她身上,這清風堂中,誰知道被安插了多少眼線?
陳鸞松了松隱隱作痛的手腕,想著哪日找個好的由頭出府,親自去找紀煥解釋一番。
皇後金口玉言斷沒有再收回的道理,她不想入東宮,沒有誰會站在她這頭,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她也隻能去求紀煥。
還沒等她想個好的法子出來,葡萄就滿臉焦急地走了進來,陳鸞抬眸,淡聲問:“怎麼了這是?”
葡萄因為走得有些急,鼻尖都冒出些細小汗珠出來,她往外看了一眼,低聲稟報道:“小姐,您快去福壽院看看吧,國公爺方才與老夫人起了爭執,老夫人被氣得暈了過去!”
陳鸞臉上的笑意頓消,有些啞然地開口:“怎麼會?”
她上回之所以叫陳申與老太太商量了再做決定,是因為篤定了他沒有那樣的膽子。
雖然陳申對她淡漠,對她娘無情無義,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孝子,老太太年歲大了,什麼事能提什麼事不能提他比誰都要清楚,怎麼這會倒拎不清昏頭了?
等陳鸞到福壽院的時候,才發現場面遠比她想象的熱鬧。
康姨娘跪在屋外的青石磚上哭得梨花帶雨,陳鳶稍好點,卻也被這樣兵荒馬亂的場景驚得眼眶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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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老太太憐惜恆哥兒,這事多提幾次也不是沒有希望,可萬萬沒想到這才剛開口老太太就動怒至此,若是裡頭那位真出了什麼事,他們娘三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想進國公府後院的人可是數都數不清,陳申又正是壯年,若真進了別的女人,子嗣方面也可多多益善,哪還有她康姨娘的份?
隻是一瞬間的功夫,康姨娘和陳鳶都緩過味來,此時跪在還殘留著湿氣的地面上,兩人對視一眼,後者嘴唇翕動幾下,細微的聲音便傳進康姨娘的耳裡:“娘,等會好生進去認個錯,這段時間都別提起這事,祖母念著恆哥兒,不會如何發作的。”
他們還有恆哥兒,至少現在,恆哥兒是鎮國公府唯一的獨苗,也是他們手中,最大的一張底牌。
陳鸞遠遠看見了她們狼狽垂淚的模樣,腳步頓了頓,就在流月和葡萄以為她會上前安慰幾句的時候,她腳下卻拐了一個彎,直直地朝著裡屋去了。
裡頭老太太才睜開眼睛,陳申誠惶誠恐一臉歉疚地跪在床前,陳鸞見狀,也撩了衣裙在老太太床榻前跪下,擔憂得湊近了問:“ 祖母可覺好了些?”
老太太看著跪在床榻前乖乖巧巧的嫡孫女,再看看糟心的嫡子,差點又要一口氣提不上來,緩了緩捂著胸口指著門外聲嘶力竭地喝:“是誰叫你有這等混賬想法的?!國公府正妻之位,她也配染指?”
陳鸞頭一回見老太太發這樣大的火,當下就伸手輕撫她的胸口,輕聲勸:“祖母切莫再動氣了。”
可老太太眼睛睜得老大,直挺挺地坐著,手指顫巍巍地指著一臉灰敗的陳申,聲音竟帶上了幾分哽咽和湿意:“你莫不是徹底忘了蘇媛是怎麼沒的了?”
陳鸞心頭一緊。
蘇媛是這國公府的當家主母,也是她的娘,這個名字一直是國公府的禁忌,上輩子她至死也沒聽人提起過零星半點。
今日頭回聽得,竟是從老太太嘴裡。
“娘!大姑娘還在這呢,兒子知錯了,您別再說氣話了!”
第6章 見面前
屋裡關了窗子,濃鬱的藥味悶著,和著雅淡的香,糾結纏繞在一塊,陳鸞眉心微不可見地一皺。
老太太餘怒未消,胸膛劇烈起伏幾下,指著陳申的手指抖得厲害,“隻要我還活著一日,便絕不會答應這事!”
“誰想要這國公夫人之位,且叫她親自來與我來說!”
老太太斬釘截鐵,話中不留一絲餘地,陳申抬起頭來朝陳鸞使了使眼色,嘴上卻一一應了下來:“娘別動氣,兒子以後再不提這事了。”
陳鸞眼底劃過一絲譏笑,隨後也輕聲細語地勸:“祖母身子重要,想必康姨娘是絕沒有這等想法的。”
老太太從鼻子裡重重冷哼一聲,而後拍了拍陳鸞的手背以示安撫,聲音沙啞疼惜:“鸞丫頭莫怕,祖母為你做主,誰也欺不到你頭上來。”
陳鸞纖長的睫毛上下扇動幾下,一大顆水珠子便盈盈而出,悄無聲息落在老太太的手背上。
“叫跪在外頭的人回去吧,老婆子受不得她這樣的大禮!傳到外頭不明就裡的人耳裡,還以為我虧待後院姨娘了呢!”老太太聲音不重不輕,卻帶著一股子攝人心魄的寒意。
這話說得重,陳申也不敢接,隻是擦了擦額上細密的汗珠,陪著笑道:“母親這是說的什麼話,府上無主母,後院的事皆是母親一手操持,康姨娘是晚輩,聽您訓導是應該的。”
老太太不想再看見這個惹人心煩的嫡子,有些疲憊地揮手,將人趕了出去。
“鸞兒,祖母覺得有些悶,緩不過氣來,你去將窗子打開些。”
屋子裡藥味嫋嫋,陳鸞膝蓋跪得有些發麻,這會站起身來將窗子推得半開,暖風湧入,她半眯了眯眼,緩步走到老太太的床前。
方才陳申一出去,老太太就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陳鸞心頭一顫,直覺老太太要將她母親的事告訴她了。
可這樣的預感卻是錯的,老太太隻是和藹地拂了拂她細碎的鬢發,昏暗渾濁的眼裡閃著密密的水光,“還好鸞兒有了那般好的歸宿,日後必定大富大貴,光耀滿門。”
陳鸞微微動了動嘴角,而後垂著眸子點了點頭,道:“祖母對鸞兒的好,鸞兒都知曉。”
說罷,她頓了頓,有些失落地道:“祖母別氣爹爹和姨娘,他們都是為了恆哥兒有一門好的親事。”
瞧,以德報怨這事她也會做。甭管她心裡想的是什麼,這話,她一定得說得體貼漂亮了。
這還是她從陳鳶那兒學到的本事。
老太太聞言,也是嘆了一口氣,幽幽道:“這事你別操心,恆哥兒自有他的造化。”
陳鸞從福壽院回來的路上,踩著青石路上的碎石子,些微的愉悅從那一雙澈澈清眸中流瀉出,流月心思細膩,也笑著道:“得虧老夫人沒聽了國公爺的將康姨娘扶正,可見老夫人啊,是站在小姐這邊的。”
陳鸞心底也是松了一口氣,她勾了勾唇角,道:“祖母注重嫡庶,想要一躍登天,哪有那麼容易?”
葡萄卻是懵懵懂懂,緊跟著問:“小姐往日裡不是很歡喜康姨娘與二姑娘嗎?上回御賜的香墨都給二姑娘送去了,自個兒一點也沒留。”
陳鸞側首,將鬢發挽到耳後,有些感慨地道:“我對人好,人卻不記著我的好,白白付出真心,臨到頭還要被反咬一口。”
葡萄皺眉不解,還想再問,就被流月使眼色止住了話頭。
小姐明擺著與庶出那頭離了心,多問無益,日後多防著點那頭才是正道。
陳鸞回到清風閣後,便聽小丫鬟來報,說是國公爺在康姨娘院子裡發了好一通火,連帶著二小姐都掉了幾回眼淚,最後國公爺拂袖而去,直到晚上也沒回來。
陳鸞聽到之後,並沒有感到意外,陳申就是那麼個人,再愛狠得下心,好叫老太太那瞧見消了心裡的火。
再說,都是做戲罷了。
罰了康姨娘那邊,府上頓時清淨許多,陳鸞每日裡去福壽院陪陪老太太,再不就是應付著陳鳶一日精過一日的變臉術,日子倒也過得飛快,且樂趣十足。
國公府上都是人精,一段時間下來,大小姐和二小姐不合的傳言便悄然流傳開來。
四月十一日晚,天微暗,院子裡的花草葉子邊緣開始染上墨黑,一點點被暗夜侵蝕,清風閣各個角落都點起了燈,晃悠悠的與天上的星子遙相呼應。
葡萄推門進來,皺著眉頭稟報道:“小姐,康姨娘帶著二小姐來了。”
陳鸞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瞧著夜色勾了勾嘴角,淡笑著頷首,道:“算著時日,也該來了。
“去請進來吧。”
日前倒是看著消停了,隻是明日就是南陽王府的小宴,這康姨娘到底沉不住氣,將一向心高氣傲的陳鳶帶來了。
康姨娘和陳鳶並排走進來的時候,衣裳上帶起一陣濃烈甜膩的花香,陳鸞笑得再自然不過,一雙盈盈杏花瞳裡滿是親近。
仿佛前世那些不堪與卑微,全是一場浮生夢。
康姨娘一直僵著的身子悄悄松了下來,風韻猶存的面上表情也自然了許多。
陳鳶十分自然地挽上了陳鸞的胳膊,聲音帶著點熟悉的撒嬌,柔柔膩膩,叫人生不出拒絕的心思來。
“姐姐這段時間一直沒去梨花軒瞧我,我心裡惦念著姐姐,用過晚膳後就拉了姨娘往姐姐這邊來了。”
陳鸞被她環著的半隻胳膊都起了細小的疙瘩,她朝著伺候的丫鬟吩咐:“去沏兩杯青竹茶進來。”
說罷,她借故與陳鳶拉開了些距離,道:“前些日子我身子不怎麼舒坦,恐染了疾給姨娘與二妹妹,這幾日才好過了些。”
陳鸞體弱體寒,身子嬌貴得很,日日都是一副不勝嬌楚的模樣,清風閣每回請醫問診動作都不小。
這樣一想,陳鳶的心裡才好受點。
病死了才好!
一盞茶,品到最後,陳鸞也沒主動提起王府小宴的事,眼看著夜深了,康姨娘頻頻朝陳鳶使眼色,示意她趕緊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