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門外成串腳步聲傳來,陳鸞才恍惚回神,青蔥般的指甲嵌入嫩肉裡,生疼生疼,迫使自己面色如常地朝著為首的人行了個禮。
男人仍是一身清凌凌的黑色,與昔日不同的是黑色緞面上盤旋著的活龍活現的祥龍,凌厲,威嚴,高高在上。
偏殿裡的香爐裡燻著松香,碾著空氣一絲絲一縷縷逸散出來,纏繞在那人身上,也不知是殿中的地龍燒得太旺,還是因為陳鸞眼裡驟然而起的一層水汽,她竟一時瞧不清楚那人的面容。
香氣催動著體內的熱意,陳鸞意識卻還清醒著,她甚至可以十分清楚的感覺到凌厲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寸寸的往下挪,若凌遲一般。
僅僅隻是一個眼神,就令她僵直了脊背,坐立難安。
好在紀煥的目光並沒有在她身上停留許久,他大刀闊斧地坐在黃梨木椅上,手掌下的椅手是一條騰雲駕霧的祥龍,神情陰鸷,淡漠肅殺。
死一樣的寂靜裡,她定了定心神,行了個大禮,低聲道:“陳鸞謝皇上不殺之恩。”
居高位的男人輕而又輕地嗤笑一聲,並沒有開口說話,他修長瘦削的手指把玩著手裡的玉串,一雙眸子不帶丁點溫度。
陳鸞胸膛處卻燃起了一團烈火,莫名的悸動傳到四肢百骸,叫她一口氣也勻不上來,那熱力散得極快來得極猛,隻是片刻的功夫,她清韻嬋嬋的杏眸前便染上了一層薄輕紗。
那酒……
酒有問題!
這種灼熱到渾身每一處的感覺一經彌漫便釀成燎原大火,沉悶的氣氛裡,君王久久不叫起,陳鸞實在受不住,身子一軟,滑在冰涼的凳腳下,溫熱的茶水潑了一地。。
這樣的變故出乎所有人意料,紀煥目光一凝,修長的手掌微微地朝外掃了掃,殿中伺候的人便都低著頭弓著身退了出去。
紀煥緩步走到陳鸞的跟前,然後蹲下了身子,明黃色的衣角垂到地面上,滲著凜然的光,他深深皺眉,問:“風寒還未好?”
他們明明靠得那樣近,可分明又隔著四年的時光,陳鸞忍著眼淚搖頭,抬起頭又隻能看見他一個模糊的堅毅側臉輪廓。
“送來的酒……熱……”她低低囈語,縮成小小的一團,紀煥瞧著她這幅模樣,不動聲色皺眉,默了片刻後開口,冷聲簌簌:“不願見朕便不見,無需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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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來酒量淺,幾口就醉。
唯一一次見她喝酒,還是四年前慶祝他得了軍/功,小小的姑娘臉上酡紅,輕輕扯著他的衣袖,醉得不輕,追問他到底喜不喜歡她。
他第一回 將那份喜歡袒露在她面前。
可她醉得徹底,半個字也沒聽見。
半個月後,金鑾殿上,年邁的皇帝笑著昭告百官,將鎮國公府嫡女許給太子紀蕭做太子正妃,朝臣心思各異,揣度其中含義。
那日風寒戚戚,紀煥回到王府便病了一場,病重時常想著,是否她被逼無奈有著不為人知的種種情非得已。
可陳鸞親口對他說,紀蕭位高權重,穩坐儲君之位,嫁給他她心甘情願得很。
最可笑不過,明明是她先來撩/撥,日日纏著他,最後卻能一笑泯然,恍若什麼也沒發生過,輕輕松松脫身而去。
反倒是他,耿耿於懷了那樣久。
旁人說不得,念不得,自己也想不得,觸不得。
陳鸞這時除了搖頭,已說不出半句話來,身子裡的火燒得極旺,她咬著下唇,隱隱猜出了那酒中放的藥。
紀煥步步逼近,近到可以清楚瞧到她鼻翼上沁出的一排細密汗珠,十分淡的茉莉味兒一縷縷勾人,他終於伸手抬了美人兒的下巴,對上她那雙迷蒙中帶著水霧的湿漉漉大眼。
無端端的,男人的眼神更冷幾分,許久,他慢條斯理地松開了手,緩緩吐出一個字:“查!”
生在皇家,長於宮廷隱私之中,這種情形他僅是看上一眼,心中就有了判斷。
偏殿外依舊是黑黝黝的一片,紀煥居高臨下地望著縮成一小團的女人,心底煩躁,他斂眉冷聲道:“朕命人去請太醫。”
小姑娘卻早沒了理智可言,細嫩的小手蹭在他幹燥的掌心,酥酥麻麻勾人至極。
她細細地哼著難受,又糯又柔,全然不同於這幾年裡的冷淡意味,叫人心軟得一塌糊塗。
便是連生殺予奪的帝王,也愣怔片刻,旋即眼底燃起驚天焰火。
其實有很多話想問她,這些話落在心裡積成了灰卻曾一度叫他覺著如鲠在喉,可她傻裡傻氣地衝著他笑,他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小姑娘仍是當年的模樣,青澀有餘全然不似嫁了人,這會失了神智便開始說起胡話來,海棠色的小袄襯得人越發唇紅齒白,笑起來傻氣得惹人憐愛。
她歪坐在軟墊上吐氣如蘭,含了水的清眸潤著朦朧,什麼也不做便是一副韻致極佳的美人醉酒圖。
紀煥神色陰鸷,起身幾步將人撈起來,她便軟軟地靠在他身上,溫熱的臉頰在龍袍上蹭了又蹭,隻是那麼一瞬間,他便被女人身上獨有的山茶香逼得手背隱隱冒出青筋。
而後明知不可為,卻仍是選擇做了錯事。
攻城略地之時,男人高大的身子一頓,僵硬得如同塞北的寒雕,一雙狹長劍目中情緒紛雜,最後緩緩沉浸,沁出絲縷難以察覺的笑意來。
小姑娘發髻松散,一隻玉簪松松垮垮斜挽,而後滾了幾圈掉到地面上,發出脆生生的輕響。
烏發蜿蜒在雪白的肌膚上,白與黑的交織叫人挪不開眼,間或幾聲低音呢喃,叫這夜都有了幾分活色。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到了後半夜,又無端端下了起陣雨,打得小庭院中的枯葉臘梅落了一地。
第2章 輸
連日來的大雪為紫禁城的每一個飛檐翹角都覆上了一層銀白,樹梢枝頭也都結起了冰稜子,天氣冷得出奇。
御書房中,地龍燒得極旺,燻香嫋嫋,胡元彎著腰踮著腳送上一盞香氣四溢的熱茶,不敢擾了君王半分。
紀煥睇了一眼那霧蒙蒙散著熱氣的茶盞,倏而開口問:“叫去查的事,可有結果了?”
掌著生殺予奪大權的男人這話說得格外輕緩,像是饒有興味的樣子,胡元心中一咯噔,頭已習慣使然地低了下去。
“稟皇上,查清楚了。”
“酒是恕娘娘送去的,裡頭摻了少許前朝禁藥。”
前朝禁藥,那可不容易弄到手啊。
御書房中足足靜了半盞茶的功夫,紀煥神色莫辨,最後扯了扯唇角,彎出一個嘲諷的細微弧度,“她竟有這樣的膽子。”
佔了這偌大的後宮中唯一的妃位,封號又是一個恕字,自是潑天的富貴與尊榮,可伺候萬歲爺的老人都心照不宣,那位恕娘娘之所以能在後宮站穩腳跟,不過是長得與太子妃五六分相似罷了。
可即使是這樣,這位恕娘娘卻也近不了萬歲爺的身,好在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又極會利用自己的優勢,這才可以保住明面兒上的榮光。
隻是這次怎麼敢犯下如此大事?
紀煥起身,衣襟袖口處繡著的金龍張牙舞爪猙獰生威,他粗礪的食指按在小臂之上,昨夜她被用了禁藥,兩人又都是毫無經驗無甚章法,難免孟浪些。
她一張小臉煞白,被死死困著,嬌儂軟語聲聲燕啼,勾得他根本歇不下來。
想到這裡,紀煥目光又逐漸柔了下來。
“說說,東宮的事。”他言簡意赅臨窗而立,半邊臉浸在外頭的岑白雪光之中。
嫋娜而起的燻香在空氣中彌散,胡元上前幾步稟報:“回萬歲爺的話,奴才今個兒清晨押了原在東宮伺候的幾人問話,從他們口中探得,大姑娘嫁入東宮後事事如常,隻是與廢太子分塌而眠三年,就是平素節日裡,兩人說話也是寥寥幾句結尾,不歡而散。”
紀煥攏在袖袍下的手掌緊了又松,面色岿然不變,隻是到底被幾句亂了心緒。
胡元接著道:“有幾回,迫於皇太後施壓,急著抱皇孫,廢太子曾有意與大姑娘促成好事……”
說到這,胡元不得不硬著頭皮將話說完,“隻是大姑娘性子擺在那,幾回都想法躲了過去。”
這才留住了清白之身。
紀煥坐在紫檀木椅上,像是極疲憊般闔了眸子,如同一條深淵潛伏的惡龍,渾身的鱗與爪都泛著濃重的寒光。
案上的茶還泛著森白的熱氣,紀煥突然開口,問:“後位尚空懸,你跟在朕身邊也有許多日子了,依你所見,誰能擔此位?”
胡元一怔,愣是半天沒有說話。
這位主才登基便有大臣聯名上書請求立後,可後宮妃嫔本就少,居妃位的都僅隻有一位,皇上更是提也沒提起過這件事。
這昨日才見了廢太子妃,今日就有了立後的想法,若說隻是巧合,他是怎麼也不信的。
胡元心裡忽然生出一個荒誕的想法。
許是他的表情太過詫異微妙,紀煥皺眉沉聲:“罷了,問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朝中局勢未穩,這事不急,緩著點來。
他們未來時間還那麼長。
相比於這個,有一人需得先處置了。
“陳氏使用禁藥穢亂宮闱,德不配位,禁足期間……”紀煥話鋒陡轉,狹長的劍眉一挑,挑起簌簌寒雪。
“暴斃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