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謝重樓定親十六載,他忽然前來退婚。
後來我告到太後面前,強令他娶了我。
成親後他對我極盡羞辱冷落,甚至帶回一個女子,宣布要休妻再娶。
那時我陸家已然式微,連太後也不肯再替我做主。
可我一身烈骨,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委屈,在他們新婚之夜,一把火燒了將軍府。
再睜眼時,我竟重生回退親的一個月前。
這一次,不等他開口,我便主動入宮,向太後求了一道旨意:
「臣女與謝將軍有緣無分,不如就此解除婚約,各覓良人。」
婚約解除,謝重樓原本該高興才對,可他接了旨,卻日日來陸家求見我。
我不堪其擾,讓丫鬟小織帶了句話給他:
「你既不想娶我,我此番行徑,難道不是正合你的意?又來糾纏做什麼?」
那天深夜,我推開窗欞,瞧見月光下,一襲玄衣的少年謝重樓翻過墻頭。
他停在我窗前,咬牙切齒地問我:
「陸昭懿,誰說小爺不想娶你?」
1
我與謝重樓的婚約,打娘胎裡就定下了。
Advertisement
陸家是簪纓世家,謝家的殊榮,卻是謝重樓的父親提劍從戰場上殺回來的。
我爹娘敬他驍勇又忠君,便在我還未出生時,為謝家許下了一門婚事。
正因如此,我與謝重樓自小就玩在一處。
他性子頑劣又桀驁,被謝伯父逮住抽鞭子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新學了劍法,在我面前賣弄,卻脫了力,劍尖從我臉頰劃過,鮮血直流。
謝伯父罰他在冰天雪地裡跪了半日,我前去求情,卻被跪在地上的謝重樓扯住裙擺:
「你的傷,要不要緊?」
我垂眸望著他,一貫肆意不羈的少年眼中滿是悔意。
他抿了抿唇,抬手擦過我傷口,低聲同我道歉:
「對不起,昭昭,是我學藝不精,卻偏要賣弄。」
「你等著,我日後要上戰場,立戰功,給你掙個誥命夫人回來賠罪。」
那一日大雪紛揚,他跪在雪裡,墨發玄衣,和身後的茫茫白雪共同映出一張俊俏到極致的臉。
瞳仁漆黑,面色玉白,唇色極淡,眼尾卻有一點殷紅的淚痣,仿佛跳出畫面、天地間最濃烈的一抹色彩。
那個畫面,我記了很久。
他的承諾,一字一句,言猶在耳,可轉眼,我又想起上一世,他來退婚時,站在我面前,那副神情厭棄的模樣:
「我與你從無半分情誼,死纏爛打有意思嗎?」
「我倒不知道,你陸家的姑娘怎麼就厚顏至此,莫非陸家世代書香,看的都是《厚黑學》?」
我不知道《厚黑學》是什麼,卻清楚地從他眼睛裡知道——
謝重樓,他不再喜歡我了。
跪在雪地裡同我道歉、策馬跑遍京郊為我尋第一枝春海棠的少年,就此停在了那場大雪裡,停在了我仿若幻夢的回憶裡。
可我如今,連回憶也不想要了。
2
回過神,記憶裡謝重樓那張神情厭惡的臉,與眼前傲然的少年漸漸重合。
我忽然心灰意冷,抬手就要關窗:「那又如何?謝重樓,我不想嫁了。」
他卻橫臂過來擋了我,目光灼灼:「為何?你移情旁人了嗎?」
率先移情他人的罪魁禍首,竟先一步來質問我?
我氣得想笑,可話到了嘴邊,又倦倦的,懶得再去分辯:「你就當我是吧。」
他卻仍不肯離開,甚至撐著窗沿跳了進來。
月色融在他冷冽的眼睛裡,像是山澗泉水上的霧氣。
明明同歲,謝重樓卻高我整整一頭,此刻居高臨下地望過來,有種分外凌厲的氣勢:
「你倒說說是誰,嗯?小爺要去看看,這滿京城,除了我謝重樓,還有誰配得上你?」
是了,這就是謝重樓,他永遠驕傲、熱烈、直來直去。
愛我時如此。
不愛我時就更加決絕。
我用力掐著手心,用那股劇痛掩蓋心底驟然洶湧的情緒,一字一句地說:
「除了你,誰都配得上我。」
「因為我不喜歡你了,謝重樓。」
少年一下子僵住了,月光照過來,他咬著牙說:「我不信。」
「十二歲那年你就說要嫁給我,你收了我的簪子,我的玉佩,我的琴,我不信你會變心,陸昭懿,我不會信的。」
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回身去首飾匣子裡,找出他送我的發簪和玉佩,遞回去:
「還給你。至於那張琴,我明天會命人送到將軍府中。」
謝重樓不肯接:「昭陸,你同我說過你的心意。」
我嘆了口氣:「可是,人的心意,總是會變的。」
世事真是奇妙,前世我與他之間也發生了這樣的對話,隻是位置要顛倒過來。
我強撐著挺直脊背,同謝重樓說起過往,說起那些禮物和其中承載的厚重心意。
可他當著我的面砸了琴,扔了玉佩和發簪,嘲弄地看著我:
「陸大小姐,人的心意總是會變的。」
可怎麼就能變得那麼徹底?
這個問題,前世我不懂,而如今換成了他。
夜深風涼,謝重樓在我面前靜立了片刻,忽然松了神情:
「陸昭懿,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縱然你如今這般討厭我,然而後日宮宴,總不會因為我在場,就不肯去了吧?」
我瞪著他。
「你的心意變了,總不至於連膽量也一同變小了吧?」
說完這句話,他再不看我一眼,利落地撐著窗沿跳出去,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握著發簪和玉佩,盯著空蕩蕩的窗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隻有揣在胸腔裡劇烈跳動的心臟提醒著我——
我仍然不可抑制地,為這樣驕傲飛揚、少年意氣的謝重樓心動。
事實上,前世我與謝重樓成親後,做了五年的怨偶。
他討厭我,卻熱衷於在榻間折磨我,還要冷笑著問我:
「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嫁給我,這樣的事情你也該是享受的吧?」
謝伯父與謝伯母過世後,他連我房裡也不再來,連我挨過的東西也不肯碰。
有一回我們一同參加宮宴,我在丞相夫人的調侃下夾了塊點心給他。
謝重樓卻當著眾人的面將盤子掀在地上,用帕子擦了手,漫不經心地道歉:
「不小心碰倒了,辜負了夫人的美意,真是抱歉。」
任誰都看得出他是故意的。
我在那一刻對上他嘲弄的目光,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這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愛我至深的謝重樓了,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陌生的人。
而我甚至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3
宮宴前一日,母親專門來我房裡詢問:
「明日若是你不想去,我便稟明太後,說你染了風寒,臥病在床。」
她看我的眼神裡,是不加掩飾的擔憂。
我搖搖頭:「無事,我要去。」
自然要去,我怎麼能讓謝重樓看我笑話?
她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摸著我頭發:
「你與重樓自幼一同長大,本以為該有些情分,但到底是我們考慮欠妥,不該那麼早就定下婚約。」
「是我不好。」我吸了吸鼻子,「我知道,退婚一事,給陸家添了麻煩。」
母親嗔怪道:「怎麼能叫添麻煩?你的婚事,自然要順著你的心意來。」
前世我堅持要與謝重樓成親,放在皇上眼中,卻是朝中文武兩脈相互勾結,自然無法容忍。
我成親後不久,陸家的勢力就漸漸被架空,父親身居高位,卻是個閑職,再不掌半點實權。
至於謝家,卻在謝重樓的鉆營下,得以保全。
後來我越來越覺得他陌生,不止因為他從我愛我至深到厭我至深。
還因為,原本最厭惡這些朝堂鉆營、一心要用赫赫戰功為我掙誥命的謝重樓,竟不知何時,變成了他最厭惡的那副圓滑世故的模樣。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精心打扮了很久,八幅雲紋的石榴紅褶裙,配了一整套珍珠紅寶石的頭面,清麗又華貴。
結果馬車剛在宮門口停住,迎面便撞上了謝重樓。
他挑著眉梢,眼尾帶笑:「知道今日要來見我,特意打扮得這麼好看?」
自作多情!
我扯了扯唇角:
「謝將軍多慮了,你我婚約已退,我今日盛裝打扮,自然是為了在宮宴之上另覓良人。」
謝重樓臉色剎那一黑,咬牙道:「陸昭懿,你敢!」
我們說話間,身後又有一輛馬車駛來。
原本我不以為意,直到那道再熟悉不過的悅耳女聲響起:「多謝公公。」
仿佛被一枚長釘定在原地,我整個人都僵住。
面前的謝重樓敏銳地察覺到,皺了皺眉:「怎麼了?」
我卻顧不上回答他,隻是咬著舌尖,緩緩轉過頭去。
而我身後幾步之遙,那一襲紫衫白裙的女子,正是前世,謝重樓要休了我再娶的那位心上人。
仿佛察覺到我的注視,她也轉過臉來,目光越過我落在我身後的謝重樓身上,眼神忽然微亮:「謝小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