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向你保證，成為我的王後，會比你當什麼海洋王國的繼承人快樂得多。
「你想象一下，每天在王宮裡開開宴會，找貴婦人們喝喝茶，這樣的日子多麼輕松。
「統治一個王國太累了。親愛的，我可不會舍得你受這種苦。」
我看著他，一時無言。
世界上的男人都一樣，希望菟絲花一樣的女人獨立起來，有自己的事業；可又希望那些事業獨立的女性回歸家庭，拋棄自己的一切，困在婚姻中為他生兒育女。
我冷眼看著眼前的男人，他似乎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無法正常與人溝通。
國王看我不說話，以為我終於也認同了他的計劃，於是放松了警惕。
他轉過身，端起酒杯，嘴裡還念叨著：「你看，這樣多好，我們——」
話音未落，我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一個肘擊！
國王瞬間被我打暈在地。
我把他打暈後還不解氣，又用剛剛變出來的人類雙腿踹了他好幾腳。
和幾十年前不同，現如今，許多人魚都可以在魚尾和雙腿中自由切換。
陸地上的國王不知道我能變出人類的雙腿，因此完全沒有在周圍安插人手。
侍女侍衛都被下令不許靠近，也正是因此，我離開的路上連一個阻攔的人都沒有。
我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海邊，又變回魚尾，一臉冷漠地向海底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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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是海王的第八個小女兒，一出生，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
隨著受教育程度的不斷加深，我的天賦被父王發現，順理成章地被立為繼承人。
可據說，在我出生之前，海洋王國並不是這樣。
人魚生性浪漫，追求自由，向往愛情。
海洋廣闊無垠，資源豐富，人魚之間少有爭端。
而在陸地上的人類，他們在數十年的生命裡，為了有限的資源不斷挑起戰爭，彼此之間互相欺瞞陷害。人魚生命雖然更漫長，卻沒有因此獲得相應的閱歷。
人魚對所有生物都缺少防備，直到他們遇到了人類。
我的第七個姐姐愛上了人類的王子，用歌聲和深海女巫做交易，換取了人類的雙腿，並因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父王對此悔恨不已。
在這件事發生之後，父王搗毀了海底女巫的基地，收繳到了女巫私藏的許多違禁魔法。
其中，就包括姐姐以獻出聲音、生命為代價的，用魚尾交換人類雙腿的魔法。
父王得到這項魔法，精挑細選了一些人魚中的精英，讓他們認真學習。
之後，他專門派出一些人魚前往陸地，混入人類社會，去學習人類的文明。
而其中的佼佼者會成為宮廷講師，專門負責向人魚們傳授關於人類的知識。
人魚能自由地變出人類的雙腿，這是海洋王國的人魚們隱藏得最深的秘密。
「永遠不能對人類完全坦誠。」
這是父王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07
連續失戀三次，我的心情十分復雜。
魚尾百無聊賴地揮動著，拍打出細小的水花，看起來無精打採。
「公主殿下，您終於回來了。」
看到我，宮廷講師急匆匆地迎上來：「您昨天偷偷從課堂上溜走，又一晚上沒回來，讓我們都擔心壞了！」
她說到一半，終於注意到了我沮喪的表情。
「您還好嗎？」她觀察著我的情緒，小心翼翼地問道。
「……老師，」我握住她的手，「我想知道，對於陸地上的人類來說，人魚究竟意味著什麼？」
宮廷講師看了我許久，眼中的神色變幻莫測。
她嘆了一口氣，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是那個童話的後續。
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而為了愛情付出一切的小美人魚變成了泡沫，在陸地上，她的消逝沒有任何人在意。
可是在海洋中，無數人魚為她的逝去悲傷難過。
其中就包括我的父王。
帶著滿腔憤怒的父親舉起三叉戟，率領人魚大軍包圍了王子所在的國度，要為自己的女兒討一個說法。
可很快，戰爭就消泯於無形。
公主死了。
逼死她的人是王子。
「是她迷惑了我！」王子聲嘶力竭地辯解，「我被這個女人迷惑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是受害者啊！」
08
宮廷講師的年紀不小，也是那場戰爭的親歷者。
得知故事的結局竟然如此慘烈真實，讓我唏噓不已。
「事後，人類掩去了這些骯髒血腥的現實，把這件事編撰成了一篇童話。
「在這篇童話中，人魚公主單純善良，為了愛情可以付出一切。就算最後她變成了海上的泡沫，可她也因此獲得了永遠自由的靈魂。
「可事實上，人死燈滅。生命都不在了，又哪裡會有什麼永恆的靈魂？那些不過是人類編造出來安慰自己的話罷了。
「人類就是這樣，他們不想要付出，卻又歌頌付出。
「他們在愛情中精於算計、權衡利弊，卻又對真摯的愛情無比向往。
「他們也是最貪婪的生物。隻要眼前的利益足夠吸引人，他們就會忘記之前獲得的教訓。
「幾十年過去，小美人魚的故事口口相傳地傳播到了整片陸地上，而海王率領大軍攻打陸地的過往早已被塗抹得一幹二淨。人們記住的，隻有人魚天真單純、善良可欺，海洋王國廣袤無垠、藏著無數寶藏。
「我的小公主，」宮廷講師輕輕撫摸著我的頭，「我們學習人類的一切，但卻不要變成人類。
「人魚天性和平，不喜爭端。可人類的本性是競爭。
「競爭是人類社會所遵循的生存法則，幾千年過去，這條法則已經深深地镌刻在人類的骨血裡。
「強大的人類欺辱弱小的人類，富有的人類奴役貧窮的人類。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是已經深深刻在人類血脈裡的東西。
「別對人類袒露真心，別對人類表現脆弱，別對人類付出一切。因為對於人類來說，人魚隻是一種資源。
「他們看到人魚留下的眼淚變成珍珠，會起貪念；意識到人魚的本性純善，隻會心生算計。
「人類算計著人魚的心靈、身體，甚至是我們身後的整片海洋。」
09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乖乖待在海底。
我按部就班地跟隨宮廷講師學習知識，也會跟在父王身後，學習如何去成為一個合格的海王。
父王年紀大了，身體素質也大不如前。我作為繼承人，是時候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我把那些紛亂的思緒拋之腦後，直到某天，我意外聽見了三姐和她丈夫的對話。
「父王也真是偏心，竟然繞過了你們這些哥哥姐姐，直接讓八公主繼位。」男人的語氣略帶怨懟。
三姐卻不甚在意。
「當海王有什麼好的？你身在多高的地位上，就要承擔多大的責任。」她的語氣漫不經心，甚至還帶著些許頑皮。
「我們人魚的生命有好幾百年呢，幾百年一直待在海底皇宮，哪裡都不能去，還要管理這治理那，這種魚生我想想都要窒息啦！」
男人和她的想法卻並不一致。
「你怎麼能這麼想？」他的語氣充斥著不可置信，「當你有了權力之後，還有什麼是不能做的？你——」
「好啦好啦，」三姐打斷他的話，對著男人撒起嬌來，「你有時間想這個，不如想想下個月我們去哪裡玩呀～」
「……」
兩人的身影逐漸遠去。
我留在原地，半晌無話。
三姐的丈夫曾經是陸地上的王子。
為了和三姐結婚，他放棄了王子的身份，放棄了自己的親人朋友，放棄了在陸地上行走的權利，變出魚尾，和三姐一起到海底生活。
曾經我對此贊嘆羨慕，認為這就是童話中所描述的真摯愛情。可是到了現在，當我學會用人類的思維去看待問題後，就能注意到一些曾經被我忽略的細節。
比如：三姐的丈夫隻不過是一個小國的王子。他的國家周圍強敵環繞，整個國家岌岌可危。
再比如：他在他的兄弟們之間排行一百，除非前面九十九個哥哥都死光了，不然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繼承王位。
……
這些權衡利弊一時間赤裸裸地攤開在我的面前，讓我本就紛亂的心情更加低落。
「你又遇到什麼煩心事了？」
處理政務時，父王注意到了我的情緒，出言詢問。
我看著眼前的人魚，雖然已經白發蒼蒼，可他的身形依舊偉岸。
他是海洋的國王，統治著整片海洋。可同時，他也是一位稱職的父親，是一位忠實的丈夫。
在人魚漫長的生命中，他隻娶了母後一人，並對自己的婚姻始終保持忠誠。
「父親……」我忍不住出言詢問，「你認為，婚姻究竟是什麼呢？」
我本以為婚姻是兩個相愛的人為彼此付出一切的結合；
也曾認為婚姻是隻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共同體，有沒有愛情對婚姻來說壓根不重要；
也覺得婚姻的本質可能不過隻是一個牢籠而已，當你陷入婚姻後，便失去了自由的權利；
現在，我又覺得婚姻可能隻不過是某些人為了獲得利益的工具。
父王看著我，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發。
「在我看來，無論是婚姻還是愛情，最根本的目的都是為了讓你變得更快樂。」
他說出了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話。
10
「那責任呢？責任難道不重要嗎？」我難以置信地反問。
「責任當然也很重要，我的孩子，」父王拍了拍我的肩膀，「可在我看來，讓你產生責任的並不是婚姻，而是你身處於社會中所承擔的角色。
「你作為國王，就要管理好自己的國家，善待自己的子民。
「作為父親，就要教導好自己的子女，讓他們幸福快樂地長大。
「作為伴侶，要對自己的愛人保持忠貞，為她遮風擋雨，攜手共渡難關。
「可這並不是婚姻的本質，我的孩子。」
父王摸了摸我的頭發。
「我與你母後進入婚姻，是因為我和她在一起時就會感覺很快樂。就算在之後的日子裡我們也經歷過困難、爭吵，但隻要我一想到那些快樂，就足夠支撐我走下去。
「或許你會認為你三姐的愛人心思不純，可你要知道，你三姐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
「隻是相比起這些缺點，她更看重對方能給自己帶來的快樂。
「任何人都無法在愛情裡全然透明。你無法做到的話，就不要強求對方也做得到。
「我知道，最近你遇到了很多煩心事，這些事情重刷了你已有的思想，甚至會讓你感到迷茫。
「可是，我希望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忘記去堅持一個底線，那就是：在你開始一段愛情時，你一定是可以從這段關系中感受到快樂的。
「你要因為快樂開始一段愛情，又會因為從愛情中持續獲得快樂而進入一段婚姻。
「在幾十年前，你的姐姐用嗓音換來了人類的雙腿，義無反顧地走向陸地。就算她最後付出了生命，可我相信，起碼在最初，在她愛上那個人類的初始，她一定是可以在愛情中感受到快樂的。」
「隻有快樂就夠了嗎？」我忍不住出言反問，「為了一時的快樂，付出一切，甚至之後受到傷害也在所不惜？」
父王笑了。
「這要看你可以為了愛情付出多少了。
「我一直都覺得，適當的付出是會讓人感受到快樂的。你首先要付出一些東西，才會獲得對愛情更深層次的感受。
「當然，你的付出要適當，過多的付出隻會成為綁架你情感的枷鎖。況且，我的孩子，你總不會因為愛情拋下你可憐的老父親吧。」
父王的用詞讓我撲哧一下笑出聲。
……是啊，我又能為愛情付出多少呢？
一束花？一場約會？一個吻？
或許，也就僅此而已了吧。
看到我的釋然，父王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別想太多了。」他說。
「生命隻有一次，去做一切能讓你感到快樂的事情吧。」
11
在處理完繁雜的政務後，我久違地回到了海面上。
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半個身子都隱匿在海岸線之後。
夕陽灑落在海面，泛起一片金光粼粼。
不遠處的輪船上傳來陣陣樂聲。船上的人載歌載舞，像是在開宴會慶祝喜訊。
「小公主，好久不見你出來玩啦！」
「這艘船是從南邊來的，」有海鷗落在我的肩膀上，嘰裡呱啦地給我講述它剛剛偷聽來的八卦，「聽說他們來到這裡，是為了給自己國家的小王子慶祝十八歲生日。」
「喏，就是那個小王子。」
我循著海鷗翅膀尖尖指示的方向望去。
船上，一個纖細挺拔的身影來到了甲板旁，倚著欄杆眺望海面。
金發碧眼的小王子，皮膚白皙、氣質幹淨，身穿剪裁精良的騎士服裝，頭上還戴著金子做的皇冠。
雖然五官還稍顯稚嫩，可已經能看出他未來俊朗的輪廓。
看著他的臉，我原本苦悶的心情得到了些許疏解。
不會有男人一直十八歲，但總會有男人十八歲。
輪船上聚會的快樂像是帶有無形的魔力。我闲來無事, 也跟著輪船的行進方向向前遊去。
成群的海鷗飛在我的身邊，嘰嘰喳喳地和我講述最近發生了什麼好玩的事。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下來，唯有皎潔月光懸掛空中，為海上的人們指引方向。
又過了許久, 船上的人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
「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問海鷗。
「隻是海難而已啦，」海鷗漫不經心地回答道，「自從七公主那件事情流傳開來，這幾十年都有各種各樣的人被童話洗腦, 覺得可以制造海難等著人魚來救, 從而展開一段跨越種族的跨世奇戀。」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艘輪船出事啦！放心吧小公主, 這都是假象，等人類意識到沒有人魚會來救援自己，就會恢復正常啦！」
我：「……」
人類果然是陰險狡詐的生物。
我們沉默地待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輪船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原本歡欣雀躍的人們此時已經變了一副面孔。他們零散地漂浮在水面上, 抱著一切可以漂浮在水面上的東西，嘴裡不停地哭號呼救。
有的人甚至已經喪失了意識, 身體不受控制地下沉到海底。
「……我怎麼看著有點不對？」我十分疑惑，「人類的演技真的可以這麼逼真嗎？那個人好像窒息了喂！」
海鷗回答得吞吞吐吐：「……看起來好像是真的海難欸……」
話音未落, 我直接扎進水中, 向沉船遊去。
過程中, 我還釋放了救援信號，召集附近的海洋生物前來救人。
離我最近的人已經失去了意識, 身體逐漸沉入海底。我奮力拍打著魚尾，對著人影伸出手。
——噫！
——這不是那個剛滿十八歲的小王子！
12
時隔這麼久, 我又一次陷入了愛情裡。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凝重。
「—而」看清楚我的臉後，他對我一見鍾情。
我們順理成章地談起了戀愛。
十八歲的小王子單純天真，乖巧黏人。每次見面, 他都會帶禮物給我：有時候是名貴的珠寶，有時候是一束嬌豔欲滴的鮮花，有的時候是制作精巧的點心……
我們會倚靠在海邊的礁石上談天說地，也會一起到海中潛水去尋找近海的寶藏。如果他駕駛小船出海，我就會徜徉在他身邊，和路過的魚群嬉戲。
和他待在一起,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愛情的快樂。
曾經那些因為所謂愛情帶來的負面情感，似乎早已經消泯如雲煙。
別為了愛情去難過。或許你會在愛情裡受到傷害, 會因此而感到難過、痛苦, 甚至是絕望。可無論你正處於什麼狀態，你都要清楚一件事：
——時間會磨平一切的。
父王知道我又一次陷入愛情後, 隻問了我一句話：
「你覺得現在快樂嗎？」
我略一思索，然後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我很快樂。」
夏夜，我躺在小王子的膝蓋上，聽著他用略帶稚嫩的嗓音憧憬未來。
「我未來會繼承王位, 統治這個國家。我要讓我的臣民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臣民, 要讓我的國家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
說到這，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你要和我一起嗎？」他問。
我看著他那迷人的翠綠的瞳孔，許久，笑著攬住他的脖頸。
「當然會和你在一起。」
——如果你能讓我一直感受到快樂的話。
我在心底悄悄補上後半句話。
思考自己的未來, 享受愛情的當下。
先做好自己，再尋找自由。
而愛情，不過是我自由之外的快樂。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