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阿爹參軍後平安越發懂事起來,每天幫著娘洗衣做飯,還承擔了照顧阿兄的責任。
阿爹每個月總會寄錢回來,那天便是平安最快樂的時候。
平安十二那年阿爹已經在軍裡有不小的威望,恰逢他們行軍經過老家,阿爹便摸黑從墻上翻進了院子裡。
「我一翻進院子裡,就瞧見個小姑娘愣在院子裡。
「七年沒見,可我一眼就知道那是我們家平安哪。
「和小時候一樣俊。」
阿爹咂摸著嘴,也不知道回憶起什麼來。
「平安,我是……」
七年未見,阿爹見著平安舌頭便打起結來,激動得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阿爹小心翼翼地朝後退了兩步,生怕自己嚇到了平安。
平安的大眼睛忽然蓄滿眼淚,叫了一聲爹就撲進他的寬厚懷抱裡。
「嗚咽嗚咽的,和小貓似的。
「真舍不得啊。」
可阿爹還是走了,趁平安睡下,親了親她的額頭,然後抱了抱阿娘,頭也不回地翻出了院子。
第二年阿娘就生下了我,阿爹來信說這孩子叫李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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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生下我不到半年,阿娘便走了。
這樣說來,我和阿兄其實都是平安看著長大的,不過十三歲的孩子,卻已經是兩個娃娃的奶媽子了。
阿兄告訴我說我是在平安背上長大的。
「小時候一瞧不見平安,你總是哇哇地哭。」
「平安隻能一邊背著你,一邊去河裡洗衣,去廚房做飯。」
「現在想想,平安真不容易,她自己還都是個孩子。」
阿兄感嘆著。
是啊,她自己都是個孩子,可她從來沒餓著我和阿兄,與同齡人相比,我和阿兄是穿著最整齊、臉上肉最多的小孩。
可平安與同齡人相比,她的手是裡面最粗糙的那個。
阿兄曾問過平安委不委屈。
平安淡淡地瞥了一眼拿著一堆破木頭當寶貝玩得正歡的我沒說話。
那堆破木頭是平安兩歲那年阿爹親手給她做的玩具,木馬、輪船、長槍······
輪到阿兄的時候這些玩具已經蒙上一層灰。
等到了我,便隻剩一堆散架的破木頭。
阿姐是唯一一個在阿爹膝上長大的孩子。
六、
兩歲那年爹回來了,將我們姐弟三人接去了軍營。
那時候平安已經十五歲了,更貼心了。
營裡隻有一群糙漢子,衣服破了也不知道補,臟了從河裡滾一圈繼續穿,吃食和營裡養的豬吃的一模一樣。
自打平安來了,一切都變了。
叔伯們衣服上的破洞全都補好了,而且都別出心裁地補成各式的圖樣。
一掀開營帳,不再是以往的臭汗味兒,滿鼻裡都是皂粉清香。
每日一到飯點兒,一幫大老爺們兒便早早地聞著飯香蹲在廚房門口了。
「平安好哇。」
「平安是咱們貼心的小棉襖。」
他們都這樣說。
隻是苦了阿兄,平安乖巧貼心,我年紀幼小,阿兄便成了一幫爺們訓練使喚的對象,每天不訓到濕透衣衫是決不罷休的。
阿兄白天在武場上咬牙堅持,可晚上一見到平安,淚水就「嘩嘩」地收不住了。
平安一直都是阿兄的避風港。
阿兄今年二十多了,可他遇見傷心事,總喜歡提著一壺酒在阿姐宮殿前靜靜地坐上一夜。
七、
平安十八歲那年,阿爹打進京城做了皇帝。
阿爹下的第一份詔書,便是封平安為公主。
阿爹將最大的宮殿挑給平安做寢宮,殿名就叫平安宮。
阿爹說他這輩子虧欠最多的,除了阿娘便是平安。
參軍是為了讓平安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平安過得更辛苦了。
不過沒關系,平安從此就是大宋最尊貴的公主。
阿爹說他要將世間最好的東西捧到平安眼前。
八、
可惜平安才過了半年安穩日子。
前朝腐敗民不聊生,打了這麼多年仗好不容易止戰,南方發了大水,淹死了無數百姓,北面逢大旱,顆粒無收。
阿爹愁得三天沒吃飯。
誰知北疆的犬戎趁火打劫,集結大軍駐守在北疆城門下。
犬戎並非是想要一舉南下,他們隻是想要中撈取一杯羹。
他們要北方的六座城作為休養生息的根據地,同時提出願求娶大宋公主,以結秦晉之好。
阿爹隻有兩個姑娘,我當時不過五歲,除了平安,他們求娶的還有誰呢?
信使將消息帶回大宋,阿爹當即抽出佩劍將桌子一砍為二:「一腳踏進棺材的王八蛋,想要娶我的平安,做夢去吧!」
消息傳到平安宮,平安什麼也沒說,她在殿裡坐了一下午,然後起身去了太極殿,跪在殿外自請和親。
「你知道犬戎的可汗今年多大了嗎!」
阿兄暴怒跳腳。
「我知道。」
「你知道他們那裡的女人父死子繼,活得生不如死嗎!」
「知道。」
阿兄哭得死去活來,可平安一臉平靜。
「大宋不能再打仗了。」
平安輕輕地開口。
新朝始建,國庫空虛,天降大災。
「若我一人便能免除萬家生離死別,值了。」
阿兄不再說話,他盯著平安的眼睛,沙啞地問出了聲:「顧致遠怎麼辦?」
平安瞬間紅了眼眶。
顧致遠是平安的心上人。
顧致遠是顧伯伯的兒子,他同阿兄是營裡小輩兒的翹楚,十四便跟著顧伯伯上戰場,立下大大小小無數戰功。
阿兄也很佩服他。
顧致遠生得很英俊,濃眉大眼、寬肩窄腰,很配平安。
也不知道他倆是怎麼好上的,總之有一天阿爹瞧見顧致遠騎馬環著平安從後山回來。
阿爹盯著他們瞧了半天,一直到顧致遠扶著平安下了馬,然後訕訕地來到阿爹面前叫了一聲叔。
「跟我來。」
顧致遠乖乖地跟著阿爹上了擂場。
當日全營的戰士們都沸騰了,阿兄擠在人海裡將我舉在頭頂瞧著這場比試。
顧致遠挨了打阿兄擔憂地嘆一口氣,顧致遠躲過阿爹的長槍阿兄也要嘆氣。
當時我覺得阿兄奇怪極了,他到底站哪一伙?怎麼顧致遠贏了、輸了都要嘆氣?
顧致遠一共在阿爹長槍下過了三十多招,最後一招時被阿爹掀翻在地,長槍直接頂住了他的脖子,再往前一寸便當場斃命。
在場人驚呼出聲,顧致遠的爹顧伯伯卻笑著抿胡子,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拱了人家的白菜,總得讓她爹消消氣不是?」
阿爹果真收了槍,一把將顧致遠從地上拉起來,半天從鼻子裡「哼」
了一聲:「武藝不錯。」
顧致遠咧著白牙笑了:「謝謝叔!」
後來顧致遠和平安就正大光明地牽起了手。
顧伯伯嘚瑟地笑著,一口一個未來兒媳婦,直叫得其他叔伯們牙癢癢,看見自家的兔崽子便一頓罵,嫌他們沒本事獲取平安的芳心。
顧致遠答應平安等戰事結束便將她娶回家,犬戎和親的消息傳到大宋時,兩家三書六禮已經走了一半,平安馬上就能成為顧致遠的妻子。
九、
阿爹的太極殿一晚上沒熄燈。
當年軍營裡封臣的叔伯都進宮了,個個都穿著鎧甲。
顧致遠也在裡頭。
「要想娶平安,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叔伯們瞪著眼,拳頭敲得鎧甲「砰砰」響。
「請陛下下令,致遠願意率軍北上抗擊犬戎,不破犬戎,臣誓死不回!」
平安是個好姑娘。
平安從來都是個招人疼的好姑娘。
她對叔伯們的好,他們都記在心裡呢。
大老爺們聚在一起總免不了喝得醉醺醺,鬧到半夜也不散場,平安不吵不鬧,端著一碗碗醒酒湯站在你面前,長睫毛密密地顫著,大眼睛柔柔地瞧著你,到嘴邊的酒怎麼也咽不下去了。
阿爹和一眾叔伯們脾氣火爆,遇見犯錯的下屬一個大嘴巴子賞下去,平安溫聲細語地在旁邊勸著,對著嬌滴滴的小姑娘,這一巴掌怎麼也下打不下去。
戰事繁忙,軍營裡的漢子沒空看孩子,他們都是平安瞧著長大的,誰小的時候沒讓平安洗過尿布呢?誰沒撲進平安懷裡求抱抱呢?
平安是個懂事的好姑娘。
阿爹痛苦地閉上了眼。
他舍不得平安哪。
後來平安進來了,也不知道說了什麼,阿爹顫巍巍地下了一封旨意,命平安即日北上和親。
十、
北上的日期漸漸地近了,阿爹手忙腳亂地替平安準備嫁妝。
聽說犬戎不吃谷類,阿爹便準備了一車黃豆;又聽說犬戎幹旱養不活水果,阿爹準備了三大車的水果種子。
平安和親那一天,滿城的百姓自發出來跪送她。
因為平安,他們免去了妻離子散的下場。
「十多年後,大宋還有人記得我,我便知足了。」
平安說完這話轉身上了花轎。
我和阿兄跟在後面追。
可惜越追越遠,後來遠到縮成一個黑影,徹底地從眼前消失。
再也沒有人打雷夜替我捂住耳朵哄我睡覺,沒有人溫柔地替我扎起一個又一個好看的小辮兒。
我傷心,顧致遠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自請護送平安北上。
即將跨過長河到達犬戎營地那個晚上,顧致遠在平安的帳前枯坐了一夜。
後來平安從帳裡出來,兩人定定地瞧著對方,眼裡都含著淚花。
「袖子破了,我替你補補袖腳吧。」
「嗯。」
「這次想補什麼樣的圖案?」
「鴛鴦。」
「好。」
一如以往在軍營裡,平安低著眉仔細地捏著繡花針,顧致遠安靜地坐在平安身邊望著她。
隻是這次顧致遠笑不出來了。
後來袖腳補完了,兩個人還是安靜地坐著,靜得隻能聽見晚間浪水奔流的聲音。
平安抬頭望向星空:「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瞧一眼大宋的月亮。」
「能。」
顧致遠扭頭看著她,眼底一片紅:「你等我。
「等我帶你回家。」
平安笑了:「我等你。」
那天清晨顧致遠將長刀插在犬戎的土地,劍身錚鳴,擲地有聲:「今將我大宋寶珠送到貴國,若讓她受了半分委屈,我大宋百萬鐵騎整裝待發,定踏平犬戎每寸土地!」
少年將軍緊緊地攥著刀柄,雙眼猩紅,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