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無所事事半個月後,我屋裡來了一個瞧著有些風塵的女人。
她笑盈盈地拉起我的手,說是來教我本事的。
伺候男人的本事。
她意味深長地告訴我,我要伺候的,是那最尊貴的人。
最尊貴的人。
整個遙川城裡,最尊貴的人,不就是蕭無歧?
我腦袋空了許久。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我的種種。請最好的郎中,買糖糕給我吃,買上好的胭脂給我用。
還有,總是略帶憂鬱、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他是不是,也喜歡我?
越想,便越篤定,畢竟我沈某人,還是有幾分姿色的。
我開始認真學習,準備一鳴驚人。
然而半個月過去了,蕭無歧始終沒有表示。
我耐不住了,喝了壺酒,去他常常看書的涼亭,準備霸王強上弓。
誰知道喝醉了,剛想親他,就軟趴趴地倒在了他懷裡。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我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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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安靜無言,我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來。
他送我回到了房間,替我掖好被角,便走了。
恍恍惚惚間,我好像聽見阿虎聲音很低地問他:「王爺,您為什麼對這個女人這麼好?您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阿虎!」他沒有否認,隻低聲道,「府中處處都是太後的眼線,你是想害死我,還是想害死她?」
阿虎嘆了口氣:「屬下跟隨您這麼多年,自然一心為著您好,您遲遲不送她走,太後必定起疑心,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人塞給您,哪容得下別人?」
「本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用你來提醒。」
再往後,我便已昏睡過去了。
5
我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
昨晚發生了什麼,我全不記得了,隻記得,他似乎抱過我。
他抱我了,都到這一步了,還不表白,他不說,那我自己來!
開口說太難為情,還是寫信好了。
我花了半天時間,洋洋灑灑寫了七八頁紙。
可跑去找他時才知道,他出門了,說是要接什麼人,恐怕晚上才能回來。
我隻好蔫頭耷腦地回去等著。
他一直沒有回來,直到三更時分,我聽見了大門外的一聲馬鳴。
我知道他回來了,便立刻穿鞋,將信揣在袖中,準備當面交給他。
深夜的王府,眾人都已滅燈入睡,清淨極了,隻有前廳還亮著燭光。
我興衝衝地跑了過去,蕭無歧果然在,還有零星的幾個下人。
客人身量有些小,穿著鬥篷,渾身都遮蔽得嚴嚴實實的。
聽見腳步聲,他們都看了過來。
我這才發現,原來客人是一個女子,一個美貌絕倫、氣質高貴的女子。
莫非是情敵?
我有點慌,現在把信給蕭無歧是不是不太合適?
蕭無歧看見我,訝異片刻,趕緊道:「如意,你到這裡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我尚未來得及回應,卻聽那女子眼睛一亮:「如意?」
她向我走來,蕭無歧想要阻止什麼,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欣賞地看著我,說:「你就是表哥挑選的那個,要送去刺殺柔然可汗的女子?果真清純美貌,我見猶憐。」
她執起我的手,贊嘆地拍了拍:「你有這樣的勇氣,我很佩服你。」
我?刺殺柔然可Ṱúₑ汗?
我愣在原地。
袖中的信,滑落,散了一地。
一頁紙落在蕭無歧的腳邊,他撿起看了一眼,身子瞬間僵住。
侍奉在一旁的丫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急忙彎腰去打掃。
蕭無歧忽然低聲斥道:「不許撿!」
丫鬟嚇了一跳,惶急地退了回去。
我謝謝他,給我留了最後一絲體面。
他將散落的紙張一頁頁撿起,捏在手中,用力到指節泛白。
然後看向我,深吸一口氣,平靜中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克制:「如意,回你的房間去。」
還能說什麼呢?我全明白了,這樣收場,已經很幹淨了。
「是。」
我垂首告退,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6
我睡不著,我知道他會來。
後半夜,他果真來了。
那時秋水已經睡得很香,我是自己去開的門,和他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
「如意。」
他喚我名字,卻不知下一句該說什麼。
我沒有回應他,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問他:「王爺,您是見我的第一天,就決定要送我去柔然嗎?」
他握了握拳,雖不願這樣直白,卻還是如實相告:「是。」
明白了。
我想起來,之前那個女人說我有膽識,有勇氣。
現在就挺諷刺的。
因為我敢拿刀抵在蕭無歧的脖子上,他便相信,這把刀同樣可以用來殺柔然可汗。
失神間,他緩緩開口:
「柔然新立的這個可汗,手腕極其了得,他上位五個月,便聯合了北方所有部族,勢力之強大,前所未有,他們一旦南下,我朝便會生靈塗炭。
「我必須盡早除掉他,但此人強悍無比,我們用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成功,多番刺探之後才發現,他唯一的弱點,是貪圖美色。
「若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利用女人去贏得戰爭。」
說這麼多,無非是想告訴我,他有苦衷。
我自嘲地笑笑。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早點告訴我?」
「因為我……」
他想說什麼,遠處卻有一盞燈靠近,那穿著鬥篷的美人,款款而來,溫聲細語地喚了一聲:「表哥?原來你在這兒,太後娘娘讓我帶了些京城小食來給你嘗嘗呢,你怎麼就走了?」
「嗯,我這就過來。」
蕭無歧看見她,臉色忽然變了,抬眸看我時,冷漠得和剛剛仿佛不是同一個人:「該說的,都說完了,你好自為之。」
我愣愣地看著他向那盞燈走去,許久,才砰地關上了院門。
我在床上睜著眼,躺到天亮。
終究是想通了。
其實沒什麼想不通的。
他也從來沒有騙過我,是我自己騙自己罷了。
我與他的相遇,就是一場注定好的互相利用。
既然是互相利用,那就利用到底,他想讓我去柔然,可以,但他必須滿足我的條件。
我起身,把凌亂的發髻重新梳好,換上幹淨衣裳,抹上口脂,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憔悴。
我要去找他,告訴他我的條件,順便要回我的信。
到了他院裡,下人告訴我,蕭無歧在書房。
他從昨夜回去之後,便在書房坐了一夜。
我有點意外,原來他也會睡不著。
書房無人看守,我敲了敲門,沒人應,便推門走了進去。
他不在,房中空空蕩蕩。
不過,書案上,有個東西十分醒目,像是一張手帕。
我走上前,果真是手帕,上面繡著鴛鴦,針腳很粗,尚未繡完,針線懸掛在一邊。
我愣住了。
蕭無歧在書房,偷偷繡了一夜手帕?
我拿起來端詳,這鴛鴦呆頭呆腦的,好生難看。
我想象他拿著繡花針,流著淚,在燭光下繡手帕的畫面。
實在是很有衝擊力。
才想著,房梁一響,一個大漢跳了下來。
「你怎麼隨便拿人東西呢?」
他一把搶過手帕,雙足一蹬,飛上屋頂,隱匿了。
我望向空蕩蕩的房頂:「啊,這手帕是你的?」
屋頂上傳來悶悶不樂的聲音:「怎麼了?我每日看守書房,闲得無聊,給我娘子做點針線,不行?」
「行的。」
我摳摳臉,有些尷尬。
但蕭無歧繡帕子的畫面,它卡在腦袋裡出不去了。
我猛搖頭,想把一腦子的水晃蕩出去。
身後卻突然傳來蕭無歧的聲音:「如意,你怎麼來了?」
我回頭看,他眼下兩團青影,顯然是一夜沒睡了。
我的心酸疼了一下。
然後立刻壓下去。
正了正色,屈膝行禮:「昨夜掉在前廳的信,請王爺還給我。」
他一怔,
「那信,已經毀壞了。」
他微微側過身,眼神閃躲:「昨夜不慎將它落進水裡,泡壞了。不過,信上內容,我並沒有看到,你放心。」
我靜默片刻,輕聲笑笑:「沒事,就算看過,又如何呢,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他呼吸一滯,像是被什麼刺到。
許久,才回頭問我:「你今日來,隻為了這一件事?」
「不。」
我搖頭,無悲無喜地看向他:「今日前來,還要向王爺賠罪。昨夜是我失態了,王爺救我一命,讓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不該對您不敬。」
他愕然:「如意,你不必如此。」
「不,我應當如此。王爺,我願意去刺殺柔然可汗。
「我許諾過,我的命都是您的,隨時可以交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能為我朝做些貢獻,是我的榮幸。若刺殺成功,將來青史上,說不定會有我的名字呢,對嗎?王爺。」
我望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都沉默著,目光中彼此的身影一點點碎裂。
「不過,我還有兩個條件。
「第一,我要白銀萬兩。」
殺人這種活,佣金怎麼能低了。
「第二,遙川司鹽使沈行道和他的夫人趙氏,中飽私囊,魚肉百姓,我有許多朋友,遭了他們迫害,請王爺查辦。」
我在沈家受盡欺負,野草一般長大,還被他們百般算計謀害,如今我要走了,他們一個個也別想好過。
蕭無歧卻沒有回這話,隻看了一眼門外,低聲道:「如意,你若不想去柔然,我……」
「不必假惺惺,我想去,非常想,也希望您能盡快滿足我的條件。」
我扯回袖子,垂下眼眸,決絕地轉身離去。
我想,我做得應該算是體面的,儀容整潔,情緒沒有失控,不至於讓人看低了。
回去的路上,心情死一般平靜。
直到幾個丫鬟從花園走過,絮絮闲談,那些話,就那樣不經意地鑽進了耳朵。
「表小姐人可真好,方才去伺候茶水,她還賞了我一吊錢呢。」
「是啊,將來她做了王妃,我們的日子也不會難過。」
原來昨夜見到的女子,就是將來的王妃啊。
怪不得啊。
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我忽然有些吸不上氣,用力捶了捶心口,才勉強緩過來。
回到院裡,我幾乎摔在地上,秋水把我扶穩,拖著我回房。
「如意,你睡一覺,你太累了,睡一覺吧。」
她將我按到床上,逼我睡覺。
有什麼東西硌得我的背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