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昔日初見,他雪貂銀甲,眉眼茲烈,華貴張揚如此。
卻還有如此落寞的一天。
我心想,真是活該。
我目不斜視,他卻抬起了視線。
我聽他嗤笑一聲,冷漠的聲線帶著幾絲北調。
「什麼阿貓阿狗也能來前線了。」
同行的舊部斥他。
「我家小姐是聖上親封的攘平郡主,奉命前來增援。」
紀山庭不理會他,一雙眼隻盯著我。
眼中惡意吐露。
「呵,女人能懂什麼東西,全是下賤貨。」
我徑直走向他,然後狠狠給了他一耳光。
在他錯愕的眼神中,我低聲說。
「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如你的宋瑤灼一般。」
「是個……吃裡扒外,狼心狗肺的畜生。」
紀山庭緊咬著牙,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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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焦灼間,有一人踏馬而來。
他身姿挺拔,如庭中玉樹。
一襲青袍隨風而動,多日不見高挺的鼻梁更添幾分冷峻。
唇卻不點而紅,倒是真應了那句色如春花。
「曲江!」
謝靈渡奔我而來,語氣焦灼,「你怎麼來了!」
未等我回話,他又一連串道,「冷不冷,怎麼隻穿這麼點?」
侍從剛要替我回話,被他打斷。
「餓不餓,我叫人準備了燴鍋子。」
「累不累,要不先去睡會?」
一旁的侍從默默閉上了嘴巴。
我拂開他的手,好笑道。
「我哪有那麼金貴,何況我是來支援的。」
謝靈渡不讓步,自動忽略了我的話,依舊纏著問東問西。
角落裡又傳來一聲冷笑,
「說什麼攘平郡主,原來是來談情說愛來了。」
紀山庭盯著我。
「嘴上說得清高,你又有什麼兩樣。」
謝靈渡沉了臉色,語出驚人
「我看紀兄是屎吃多了,聞不得花香。」
「你!」
謝靈渡嚴肅道。
「大敵當前,紀兄卻對同胞冷嘲熱諷。」
看來城破家亡,在紀兄眼裡也算不得痛!
這話說得極重,紀山庭沒在回話。
他狠狠一擊長矛,轉身離去。
見他離開,謝靈渡隱晦地松了一口氣。
我眯著眼,「你有事瞞我?」
謝太師多日不見,穩重不少。
他神色不變,「哪有。」
我趁他不備,摸了一把他的後背。
他耳廓爆紅,又後退兩步,泄出一聲悶哼。
我舉起帶著血漬的手,語氣冰冷。
「沒瞞我?那這是什麼?」
方才看不仔細,原來他那青衫後早已被血浸湿。
唇色鮮紅,不過是被凍得。
我又無奈,又心痛。
「謝靈渡你要風度,不要命是吧。」
他期期艾艾。
「紀山庭曾與你有過婚約,我怕嘛。」
他的副將別過頭去,沒眼再看。
方才聽聞攘平郡主來了太原府,又聽聞人家遇上了曾經的北境王世子。
他家主帥就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上戰場前都沒見他這麼急。
我看著眼前人,雖然極力掩飾,眼下卻泛著青烏。
看似挺拔的身子,有時又會因疼痛泄出一絲顫抖。
他見我不開口,神色有些惶恐。
「曲江,你是不是生氣了,我是不是不該瞞你?」
匈奴這次來勢洶洶,我朝應對的艱難。
那些謝靈渡不曾開口的背後,想來亦有很多苦楚。
我搖搖頭,牽過他的手。
「謝靈渡,你看,我們又相逢了。」
16
太原府的戰況比我想的還要壞一些。
跟我推測的一樣,宋瑤灼尋了那麼多的通骨草就是為作火藥。
有了火藥的加持,我軍久攻不下。
又一次敗退後,我對謝靈渡說,「不能再強攻了。」
他亦點點頭。
兵馬糧草都日漸短缺,又值寒冬,戰力更是衰退。
我仔細看了看地圖道,「今日我與你同去。」
謝靈渡避開眼不答。
直到臨行前,他亦不表態,眉眼中有著濃厚的焦灼。
我叫住他,「你還記得你說過我什麼嗎?」
「你說,曲江是英勇的女娘。」
謝靈渡一把將我拽入懷中,他微微顫抖,語氣哽咽。
「可是曲江,我害怕,我舍不得。」
我溫柔地撫著他的肩,「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
如我料想的一般,此行戰役,我軍依舊沒討到好處。
在匈奴追擊時,謝靈渡衝我一點頭,然後調轉馬頭,帶著三隊輕騎率先逃竄。
匈奴王在身後大叫,
「什麼謝將軍不過如此!他們主帥逃了,都給我上!抓活的!」
就這樣,匈奴大軍被謝靈渡引入了西北邊的深谷。
那深谷斜長而窄。
見謝靈渡逃無可逃,那匈奴王得意至極。
「今天就活捉了你這謝公子,回去涮成肉吃。」
就在此時,無數滾木雷石俱下。
匈奴人亂成一團。
「快撤!」
可谷口早已重兵埋伏,匈奴戰況直下。
我見西北處狼煙四起,心知此計成了。
又率一隊騎兵繞至高地。
一聲令下,數發火箭射向了匈奴營中的火藥儲備之處。
巨響和哀嚎一齊傳來。
經此西北谷一戰,我軍重新掌握了優勢。
慶功宴上,紀山庭看我神色復雜。
我懶得猜他什麼想法。
因他頻頻看我,身邊有人的醋壇子翻了。
「他沒夫人嗎?怎麼一直盯著人家的看。」
謝靈渡的嘴又碎了起來。
「哦忘記了,他夫人殺了他爹媽,現在正在敵方陣營裡當叛徒呢。」
我拍他一巴掌,「積點德。」
他的幽怨要化成實質,「你心疼他?」
我深吸一口氣,微笑道。
「我心疼你,怕你爛嘴巴。」
謝靈渡又開心了。
17
三日後,匈奴戰敗。
城牆上,匈奴王挾持一紅衣女子恨聲道,
「這女子是你們北境世子的王妃!若不退兵,我就殺了他。」
有士兵低聲冷笑,「北境世子都沒了,哪來的王妃?」
可話雖這麼說,卻沒有人敢妄動。
聖上是紀山庭的表哥,上位時又受老北境王的扶持。
此時雖貶了他的職位,但日後待他也定不會苛責。
宋瑤灼揚者臉,聲音悽切,「紀郎!」
紀山庭臉色冷漠,不作答應。
宋瑤灼泣涕漣漣,「我錯了山庭!可是山庭,我已經懷了你的骨肉!」
她的衣擺之下,小腹確實微微隆起。
紀山庭呵斷她。
「夠了,別再說了。你我隔著血海深仇,何必說這些。」
可他持戈的手卻不住顫抖,泄露了主人的情緒。
那匈奴王聞言,惱怒地將刀又逼近了宋瑤灼的脖頸。
血恨快湧出。
紀山庭依舊沒有動作。
直到那匈奴王即將把宋瑤灼推下城牆時。
他突然大喝 「夠了。」
又輕聲道 ,「我退兵。」
底下士兵騷動一片,不肯讓步。
他見狀又怒道,「我說退兵!」
他亮出了聖上賜給北境王府的虎符。
謝靈渡冷笑一聲。
「你當我這個主帥是死了嗎?」
他搭弓射箭,瞄準了宋瑤灼。
箭矢破空而去,紀山庭目眦盡裂!
「謝靈渡——」
他拔刀向謝靈渡砍去。
就在刀即將落地他身上時,那方的匈奴王應聲倒地。
他轉身劈開紀山庭的長戈,冷冷道。
「叛徒雖可恨,但我不至於手刃一懷孕婦人。」
「攻城!」
紀山庭楞在了原地。
18
班師回朝那天,紀山庭攔住了我的去路。
他跪在地上,神色癲狂又痛苦。
「我想起來了,曲江, 我想起來了。」
他語無倫次。
「可是為何是現在啊?為何是現在才叫我想起一切!」
我看著痛不欲生的他,心中沒有任何波瀾。
我說了, 世上沒有後悔藥。
他聲聲泣血。
「我本來以為我不在意的。你嫁我,我不過覺得身邊多了個物件。」
「可你那麼好, 你愛笑,愛鬧, 鮮活的像南鄉的靈雀。」
「我先是不愛你, 後來是不敢愛你。那日我回到府中, 卻隻見你靈柩。可是曲江,我還沒有告訴你我愛你啊。」
我看著他,「紀山庭, 可是我不需要你的愛。」
他雙目含淚,「曲江, 那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那些回轉無言的記憶盤旋而起, 隻差一根火柴。
「我要你的道歉。」
最開始重生回來時,我其實依舊會夢見那北方的大雪。
它們紛紛揚揚,落滿我的全身,又讓我在夢裡驚醒。
我原以為是我對紀山庭依舊心有不甘。
直到那天, 我聽到裴啞對春花訴說歉意,我才警覺。
我不是對他心有不甘, 而是對曾經的自己心有不甘。
明明父親給了我這樣一個自由的名字, 我卻困於寒地三十年。
明明宋瑤灼身死不是我的錯, 我卻依舊為此抱歉三十年。
明明是他紀山庭膽小怯懦, 我卻依舊為此賠上了一生!
我需要一聲抱歉。
來點燃心中的熊熊烈火, 將那往日揚灰而去!
紀山庭好似要把淚流盡, 他抽動著嘴角,卻吐不出一句話。
良久,他苦笑一聲,
「我總感覺我說了這句抱歉, 今生你就和我再無關系了。」
我望著前方即將復蘇的梅枝,沒有言語。
紀山庭深深看我一眼。
萬分不舍地吐出一句 ,「對不起。」
他起身離去時,又道。
「那句詩其實你第一次念時, 我就記住了。
直到最後一次,紀山庭沉了臉色。
「—【」 他步履沉重, 卻不再回頭。
此生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隻是曾聽聞有羈客誤入北境,曾見遼闊冰原上豎一方墳茔。
並無碑銘, 隻有一塊無言的旱柳木。
不曾言喜,不曾訴悲,卻又好似把一切都說盡了。
我亦收回目光, 向著遠處那個遙遙挺立的身影奔去。
謝靈渡接住我, 一雙清眼潋滟流轉。
我回抱住他。
「聽說翠玲花開了, 你要跟我去看看嗎?」
「這次你可以將翠玲的好,細細講與我聽。」
【自瓜州至翠陵,計程三千四百丈。沿岸奇樹駢列, 及春, 繁花盛放,經旬弗謝,香盈百裡。有江水流淌, 曰曲江。翠陵禽獸蕃息,氣候溫潤,終歲無雪。】
——《南鄉記》星野羈客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