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太醫院的太醫如流水一般進出萬春宮,每個都診斷了很長時間。
最後,他們的說辭是統一的:「娘娘現在的癥狀不是微臣擅長的領域,請娘娘另請高明。」
貴妃氣得怒罵:「一群庸醫!」
她不知道,其實每個太醫都能診斷出來。
但沒人敢說。
還記得貴妃第一次練舞時崴腳那錯位的骨頭嗎?
經年累月,錯位越來越嚴重,從腳踝一路影響到膝蓋,接著就是骨盆。
而骨盆錯位……
影響生育。
貴妃的這一胎很可能保不住了,更有甚者,骨盆變形的話,如果這胎流掉,她以後也幾乎不可能再有孕。
這話是沒有太醫敢說的。
畢竟人人都知道貴妃有多麼想生下皇嗣,也都知道貴妃如果暴怒了,會有多麼殘忍的後果。
相比之下,他們寧可說自己治不好這條腿,被罵成是庸醫。
貴妃的腿越來越痛,這份疼痛讓她的心情越來越糟糕。
於是她的手也潰爛得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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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還想瞞著,但漸漸地,她瞞不住了。
人人都知道貴妃得了怪病。
皇上起初是心疼的,他日日來貴妃宮裡看望她。
但一方面,貴妃的美貌在病中日益減損,她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白皙的皮膚越來越枯槁。
另一方面,貴妃生著病,身體上的不舒服會帶來情緒上的暴躁,她會使小性子,反復地跟皇帝回憶當年的事,甚至好幾次在情急之下說出了「沒有臣妾,哪來皇上的今天」。
相比之下,姜德妃也懷著皇嗣,而且永遠溫柔平和,從不抱怨自己的辛苦,隻會體貼地開解皇帝。
於是皇帝越來越少看貴妃,而是留宿在姜德妃那邊。
時光就這樣飛速地流逝。
到後來,貴妃的潰爛已經蔓延到了肩膀。
傷口根本愈合不了,塗了藥之後反反復復地爛,宮人們久了都不願意做這差事。
隻有我特別耐心,一遍遍地給她上藥。
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春日,我收到了姜德妃的密信。
她已經懷胎七個月,太醫說可能孩子會提前生下來。
我握著信紙,看向床上面容枯槁的貴妃。
「那麼,貴妃也該生了。」
14
那一日,皇上剛上朝回來,就聽到兩宮同時生產了。
姜德妃那邊問題不大,但韋貴妃生著病,情況很是不好。
皇帝沒有糾結,直接去了韋貴妃宮裡。
貴妃縮在被子裡,她哭了。
「皇上,臣妾等這個孩子,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其實韋貴妃,真的是皇帝此生愛得最深的女人。
此時此刻,看著她憔悴得不成樣子,曾經的時光歷歷在目,皇帝也落淚了。
「妍兒,你安心地把孩子生下來,朕的誓言還作數。
「朕會封你做皇後,封咱們的孩子為太子。」
……
皇帝出去了。
我和產婆一起圍在韋貴妃的身邊。
韋貴妃昏過去好幾次,最後一次醒來,聽到了嬰兒的啼哭。
我高興地告訴她:「娘娘,是個皇子呢!」
韋貴妃喜極而泣。
與此同時,德妃宮中傳來壞消息。
德妃誕下的,是個死胎。
15
這或許是韋貴妃人生中最春風得意的時候。
她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即將被封為皇後。
此刻,封後大典即將開始,我伺候她梳洗,用紗布將潰爛的傷口一一地裹好。
裹好後,我走到旁邊,對著一面沒有字的木牌上香。
貴妃不滿:「流螢,你在做什麼?還不快給本宮披衣。」
我對著旁邊的小宮女道:「你們都先出去。」
韋貴妃即將被封後,跟隨她的我也被封為正一品宮令,位列內宮女官之首,在宮人中威望極高。
小宮女們不疑有他,立刻全都出去了。
等到室內隻剩下我跟韋貴妃,我不疾不緩,繼續上完香。
我今年十九了。
阿姐,往後的日子,我就比你大了。
上完香,我轉過頭去,來到貴妃身前,為她一件件地披上封後的禮服。
「娘娘今日,一定很開心吧。」
這是你最後的開心。
封後大典結束,我送皇後回宮。
漫長的儀式後,她已經很虛弱了。
小皇子被乳母抱過來,給皇後看了一眼,然後又由乳母抱走。
我扶著韋妍兒躺下,為她按摩雙腿。
我說:「娘娘心情一好,手上的傷口便不怎麼潰爛了呢。
「所以啊,娘娘一定要保持愉悅。」
韋妍兒沒聽懂我語氣的不對勁,她不耐煩道:「本宮剛封了後,怎會不愉悅?」
我笑了笑:「是的,娘娘記得保持心情就好。
「不過啊,娘娘還記得這條腿是怎麼傷的嗎?」
韋妍兒越來越不耐煩:「不是跳劍舞時突然不能動的嗎,流螢,你今日怎麼話如此之多?又想挨鞭子了?」
我搖搖頭,神色認真:「不是的,娘娘這條腿,是第一次練舞崴腳時傷的。」
韋妍兒愣住了。
「其實娘娘的崴腳不算是個意外,畢竟那時候負責打掃舞室的人是奴婢,隻需往地板上塗一點點蠟油,娘娘就很容易在旋轉時摔倒。
「不過崴腳不算什麼大事,如果那時候娘娘好好地聽太醫的話,安心地靜養,是能長好的。
「可惜,娘娘泡了我的洗腳水,強行跳舞,於是錯位的骨頭一路蔓延,到了膝蓋,又到了骨盆。」
韋妍兒突然哆嗦起來。
她說:「流螢你……」
我打斷她:「骨盆擠壓子宮,娘娘的孩子其實是保不住的。
「但是奴婢跟了娘娘這麼多年,奴婢想看娘娘心願得償的樣子。
「所以奴婢想方設法幫娘娘瞞過太醫,使得即便胎心早就已經停了,太醫也診斷不出來。」
韋妍兒的臉色越來越可怕。
纏在她手臂上的紗布突然蔓延出大片的血跡。
「哎呀。」我指指紗布,「娘娘得保持好心情呀,不然這傷口會潰爛的。」
我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知道,娘娘會疑惑,既然胎心早就停了,那皇長子是怎麼回事?」
嘴角露出一個惡毒的笑容,我看向韋妍兒。
「娘娘沒發現,那孩子的眼鼻嘴,都長得挺像姜德妃嗎?」
韋妍兒驟然暴起:「流螢!你這個毒婦……」
是啊,我生來就愛煉毒,問狠毒,誰能比得上我呢?
原本有阿姐在,阿姐會為我兜底,她會用她的善罩住我的惡,我或許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
可阿姐不在了。
於是我失去了所有的良善,隻想看著我的仇人穿腸爛肚。
「是的,那一晚孩子是調換過的,我知道皇帝對你有感情,很可能還是會封你為後,所以就讓那個孩子過來,鍍一個嫡子的名頭。
「姜德妃對此是完全配合的,畢竟她因為生母的身份一直被非議,搞不好以後會影響孩子的前程,不如來你這裡過一道手,反正你死了,孩子也是要交到她宮裡養的,到時候沒人會再提起你,孩子還是隻會把她當唯一的母親。
「怎麼樣啊,皇後娘娘?你的確出身高貴,可你和你的家族,都要給一個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做嫁衣了呢。」
韋妍兒已經動不了了。
她的傷口大片大片地潰爛,由肩膀到胸口,又一路蔓延到脖子。
等一下,聲帶被腐蝕,她就說不了話了。
趁著還有最後一絲力氣,韋妍兒嘶聲問我:「這些傷!是你給我下了毒……」
「當然。」我冷漠地點頭。
「可是……可是……」
我知道她要問什麼。
韋妍兒一直在讓我給她配藥,但那些藥她都會叫宮人先嘗。
為何那些宮人根本沒有問題?
我笑了。
「因為那些藥裡,確實沒有毒。
「娘娘,你知道毒下在哪裡嗎?」
韋妍兒瞪大眼睛望向我。
她想不到。
打破腦袋也想不到。
我大笑起來,背過身,褪下了衣服。
一後背縱橫的鞭痕,她打我時,血液常常飛濺到她的手上。
這就是為何她是從手先開始潰爛。
「娘娘,毒在我的血裡。」
在阿姐死後,我回到京城,終於意識到,世界上最深的毒,是一個人的恨意。
能煉成穿心毒的容器,是我自己的身體。
「此毒名為穿心,血液從心臟流過,流經全身。
「你越心痛,身體便會腐爛得越快。
「所以娘娘,我不是一直在提醒你嗎?你一定要保持心情的愉悅啊。」
……
第二日,皇帝下朝歸來,前來探望皇後。
掀開被子,看到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
皇帝當場暈厥,倒在榻上。
就這樣,他的身上沾了韋妍兒的血。
穿心毒的厲害之處在於,它的本質是一種蠱。
我是控制蠱的人,本身不受蠱的侵蝕,但如果我恨的人沾了我的血,蠱毒就會開始發揮作用。
韋妍兒沾了我的血。
如今,皇帝又沾了韋妍兒的血。
宋家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如今終於能清算。
我扶著醒轉的皇帝離開時,特意叮囑他:「皇上一定要保持心情愉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