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一直不信殿下能保住我,故而抓緊時間步步逼人,從未給自己想過一分退路。
事實上,也果真如此。
老皇帝臨終前傳位給太子。
但他還有一封遺詔,叫當眾鴆殺太子妃。
看來我的惡名,連老皇帝都清楚得不得了。
殿下聞詔,立即封鎖了整個皇宮,然而消息擴散,不過是遲早的事情罷了。
太子來我宮中時,我正跪坐在案桌前。
小幾上的素色花瓶插了幾支花,清淺的陽光順著牖窗落進來,宛如細紗。
幹凈美好地像一副畫。
殿下面容蒼白陰沉,卻放輕了腳步,久久未能說話。
我替嫁給太子那日,似乎也是這樣的情景。太子疑心我是眼線,不願靠近,我自己掀了蓋頭,鄭重道:「殿下,我是阿芙。我會保護你的。」
殿下笑了,想來未被這樣的小娘子許諾過。
沒想到,我真言出必行。
如今宮中喪鐘敲響,皇帝駕崩,身為太子的殿下分明有許多事情要忙,卻消磨這樣多的時間,在我宮中靜默不語。
我平靜地抬起眼,並不害怕死亡的結局:「殿下,不過是鴆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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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成比目何辭死。
老皇帝是在給太子鋪路,司禮監為我和太子都做了太多事情,雖然朝綱已被太子把持,但到底犯了眾怒、怨氣滔天,若我被賜死,眾怒可平。
殿下失神地看著我,卻說的是別的話。
他道:「阿芙,若是孤早一些遇見你。你會不會歡喜我?」
我怔住,卻笑起來:「殿下忘了。有一年御園花宴,我在池中撈鐲子,殿下見過我的。」
太子不明所以。
有一年,衛晚帶著我赴御園花宴。她心情不爽利時,喜歡發泄在侍女身上,刁難我說自己的鐲子落在了舊荷池裡。
我便脫了鞋襪,淌水找了一下午,皮膚都已泡腫。
正值當時千尊萬貴的太子殿下路過,漫不經心地瞟了我一眼,微不可見地皺了眉。
內侍立即會意,斥責我道:「哪來的婢女,不長眼沖撞了殿下。」
他們以為我故意候此,接近偶遇殿下。
我被罰跪。
唯有太子身側的紫衣少年笑了一聲:「太子自戀,你別管他。」
內侍噤聲。
太子並未計較,往前走了。
紫衣少年留了下來,涉水池中,問我丟了什麼玉鐲。
回首時,鮮衣怒馬、無憂無慮,原來他就是沈照。
我提起這一段往事。
殿下驀然回首,才驚覺自己同一日與沈照見到我。
甚至他的時間還要早一些。
我仰起頭,笑著回答殿下的問題:「我早一些見到殿下,差點挨了一頓罰。阿芙隻喜歡對自己好的人。殿下,我是不會喜歡你的。」
殿下咳了一聲,捂住了唇,有血沿著指縫落下來。
他別過頭去:「原來如此。孤會送你離宮。」
我驚愕地睜大眼。
這一句話的分量極重。
若是殿下不遵先皇鴆殺遺詔,誰又會服殿下的正統位置?
我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江山易亂,到時不知又是什麼風雨,不知道又是什麼和沈照一樣的好兒郎死去。
殿下並不意外,聲音很輕。
他說:「沈照還活著。」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剎那間抬起頭,萬物靜止。
殿下道:「今日剛得到的消息。」
我仿佛天生失語,再聽不見一點聲音,一動也沒動。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去了哪,問他為什麼沒來見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問:「他好嗎?」
殿下閉口不答,隻說:「孤會送你出宮,送你到他身邊。」
牖窗外不知何時轉換了天色,陰雲吹滾。
就算太子殿下是騙我的,也讓我的決定狠狠動搖了。
我垂眼看自己的手,一年的養尊處優,不知多名貴的膏藥搽上去,掌心的繭竟也能消去,再看不出是一雙侍女的手。
昨日裡,我才剛用這雙手勒死衛妃。
可惜,沾了太多人命。
大雨順著牖窗砸進來,雨水刺痛眼眶。
我才發覺,不知何時,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啞澀道:「殿下。我不能出宮。」
司禮監做的事太臟,就算大多數事情與我無關,那些人還是把帳都算到了我的頭上。
若我出宮,在沈照身邊,一旦露面為仇家所知,我必定連累沈照死無葬身之地。
我有時候攬鏡自照,時常認不出自己。
我有私心,希望他隻記得,我從前的良善模樣。
「殿下。用阿芙一條命,換朝堂穩定、民心無怨,換沈將軍安好,實在是很劃算的一件事。」
沈照還活著。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結局。
19
先皇遺詔,要我當眾被鴆殺,以免李代桃僵,讓我留了活口。
這是我第二回到金鑾殿。
我至今不知道,殿下和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緣由,讓沈照不來見我。
因而,我再沒問過他多的關於沈照的問題。
若是假的,我不深究,至少留個念想。
若是真的,我若深究,我怕我舍不得去死。
因有殿下在場,那些老臣不敢出言罵我,隻是目含痛恨地望著我,神情中卻有快慰之感。
畢竟,我都要死了。
太監宣完先帝遺詔,捧上一樽鴆酒。
殿下並未轉過身去,額角青筋迭起,用盡全力才能克制自己的暴戾。
帝王無奈,方覺無能,乃至憤怒。
我並未猶豫,將樽中酒一飲而盡。毒酒穿腸過,神思瞬間扭曲。
金鑾殿門前,不知誰撕心裂肺,大喊了一聲:「阿芙!」
聲音熟悉,我驀然回首。
來人並無人樣,面容早已被紈绔毀去,森然見骨、斷木接肉,行走難堪,世間沒有再比他更似夜叉的人。
我隻看清一瞬。便已五感缺失。
他在我心裡,慢慢幻化成原本的模樣。
紫衣、高馬尾,桃花眼。
快馬、將軍,芙蓉花。
我嘔著血,竭力地想爬過去。大殿之中眾人嘩然,唯有上首的殿下面色平靜,並不意外。
大口大口血嘔出來,痛徹心扉。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臨死前一場幻夢。
沈照將我背至背上。
我知道,他要把我帶離皇宮。無人作攔,因為誰都看出來——我將在一刻鐘之內死去。
宮道長長,怎麼也走不到盡頭。我聽不見他說話、看不見他人,可我知道,沈照在這裡。
在我死前,我終究見他一面。
我從未感到這樣悲愴。
從未感到這般幸運。
我想起來,很久很久之前,我剛與沈照過了婚書。
沈照策馬離去時,笑聲得意:「阿芙,等我來年背你入門。」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婚禮那日,新嫁娘是要丈夫背著的,紅了臉。
沒想到,那是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京城就變了天。
沈照。
來履行諾言了。
我放松地閉上眼睛。
不過是。曾有日照芙蓉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