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從聽了衛妃那番話之後,我就一直想找機會見殿下。
他與沈照情同手足,知道事有蹊蹺,必定會追查到底。
可是殿下很忙,我去了很多次,才求得太監為我通傳一聲。
皇帝如今病重,不過吊著一口氣,大政全都交由太子經手。我進殿時,殿下正在批閱奏章。
現在天色已黑,裡頭卻明堂如晝。
很難想象,半年前我與殿下尚在嶺南,夜裡連一隻燭都點不起。好在屋前籬笆常有流螢。
殿下的困惑、潦倒與無助,他最難堪的一面,我都曾見過,無怪他現在不願見我。
我明明已經行過禮,殿下卻仿佛我不在一般。
唯有握朱筆的右手被紗布纏繞,可見當日捏斷龍首之用力。
直到燈芯燃盡,他才抬起頭,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眉眼陰鬱:「還是想讓孤賜婚?」
我搖了搖頭。
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扳指,垂著眼,過了會才平靜道:「阿芙,我可以給你個名分。」
我怔住。
我陪在殿下身邊三年,便也知曉一些他的習慣。
Advertisement
他緊張、擔憂時,喜歡摩挲手指。
殿下十分難得的,忍下顏面,來與我求和。
但我要的不是這個。
我沉默良久,外頭風聲正急,穿過殿內燈影跳躍。
我每沉默的時間多一瞬,殿下的臉便難看一分,到最後陰沉得快滴出水,戾氣橫生。
「沈照——」
我才剛吐出這兩個字,就有宮燈被大風吹滅,大殿中一下就昏暗下來。
他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名字。
殿下踹了一腳,案桌傾倒,奏章劈裡啪啦地倒了一地。他咬牙切齒,如困獸般大喊了聲:「滾!」
侍奉的太監嚇得跪了一地。
我抿著唇,自知不能再多言,默不作聲地退出去。
邁過殿門門檻時,我回過頭,正見殿下孤身立著,竟像是流淚了。
7
事事不順。
我才被殿下呵斥出來,迎頭卻撞上了陸相國家的二公子陸為。
我與他有些淵源在,隻當沒看見,低著頭快速走過。
卻被他攥住了手腕。
像是被毒蛇瞬間纏繞上。
陸為眼下青黑,一副縱欲體虛的樣子:「阿芙,好久不見,你還是和從前一樣漂亮。聽說殿下看不上你,倒不如你給我做妾。」
我冷著臉,竭力地掙脫開來,奪路而走。
陸為在我身後呸了一聲,罵了聲:「裝模做樣的賤人。」
我隻當沒聽見。
8
陸為是衛晚的表哥,京城有名的浪蕩子,一直覬覦我的容貌。
如果不是當初遇見沈將軍,我早就被衛晚當人情送給陸為當通房了。
今晚他看我勢在必得的眼神,讓我有些不安。
但這裡是宮廷,想來他也不會亂來。
我回去時,同屋的老宮女已經入睡。我就著月光把婚書拿出來看,上頭的血是沈照的,淚痕是我的。
沈照的名字,取得真好。
照者,光也。
即使受辱至死,沈照一生仍然幹凈磊落。
他也最喜歡我的良善。
但是沈照,如果我的良善,不能替你報仇,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9
我在夢中睡得不穩,夜半卻聽見有異動。
有雙大手急色地摸上我的身軀,我猛然睜開眼,牖窗被打開,月光寒芒下,我看清了伏在我身上的男人面容。
正是我在殿下那塊撞見的陸為。
他死死地摁著我的嘴,唇齒間都是血味。
男女力量懸殊,根本掙扎不了。我從沒想過他在宮中也會這麼放肆。
我絕望地睜大眼,卻見陸為身後,早已被驚醒的白發老宮女,顫巍巍地抱著花瓶往他頭上一砸。
血沿著陸為的額頭往下滑,他頭也沒回,從袖中抽出匕首,回身就是一刺。
刀匕入肉,血流如注。
老宮女連叫都沒能叫一聲,踉蹌摔死在地上。陸為笑罵了聲:「老東西。」
陸為被砸了下,本來的興致少了一半,扯著我的頭發,扇了我好幾個巴掌。
他難掩厭惡:「你一個婢女,我要睡你,是你的福分,懂嗎?」
我並未言語,事到如今,平靜地看著他。
卻反倒惹怒了他。
陸為啐了口在我臉上,得意的神情一閃而過:
「衛芙,你這副神情,和我最討厭的一個人很像。他死前,也這麼看我。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陸為笑起來:「你也猜到了吧。是沈照啊。以前人家怎麼說的,他是雲,我們這幫人是泥,到最後,還不是要被我們踩進泥去。」
世家子弟分兩種。
一種是沈照,少年將軍、前程萬裡。
一種是陸為,酒色掏空,爛泥扶不上墻。
沈照從未屑於和陸為這群人打交道。
陸為看著我的臉,色欲又上頭了。
他把頭埋進我的脖頸裡,一手去尋我的衣帶,含糊道,近似炫耀:「京城盛贊沈照脊骨硬,徵戰沙場從未後退。那日圍殺他的時候,我就好奇,他骨頭是不是真的那麼硬。就一點點敲碎了,也不過如此。」
「到最後我們也沒解氣,因為他一直沒低頭。我和他說,若是他死前還能從我們襠下爬過,我回去就不會找衛府阿芙的麻煩。他還真做了,真是快意無比。」
「你說你惹衛晚幹嘛呢?要不是她提醒,我們還想不到借京城動亂的機會圍殺他。當時太子母族一黨,人人得而誅之。死個沈照,誰會在意?」
你看,就是這樣簡單的緣由。僅僅因為衛晚討厭我、僅僅因為陸為他們嫉恨沈照。
我的少年將軍就死了。
陸為根本不怕把這些告訴我。
因為我身後什麼都沒有。
我閉著眼:「殿下知道嗎?」
陸為的嘴唇急匆匆往下吻著,輕蔑一笑:「殿下知道又怎麼樣,一個死了的沈照,值得他得罪這麼多世家嗎?」
他才後知後覺感到我的平靜,剛要抬起頭來。
我手中的簪子已經插進他的後頸。
又重重地拔出來,簪子半截折在裡面,血噴濺在我的臉上。
瓶墜簪折。
我想,殺吧。
10
太子與衛妃趕到的時候,陸為還剩下一口氣。
白頭老宮女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其實,她本可以逃過一劫的,隻要裝聾作啞,睡上一覺,什麼都不要管就好了。
可她心善。
我衣衫不整地跪著,唇邊還有血跡。
衛妃沒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我,竟然敢做出這麼膽大的事情。
她狠厲地給我定了罪:「衛芙,你竟然敢勾引我表哥,借機行刺當朝官員。罪無可恕,死有餘辜。來人,把她先拉下去。」
我餘光都沒分給他,抬眼看的是殿下。
我臉上身上都是血,卻柔和地笑起來:「殿下,阿芙難道不是你的妻子嗎?為臣者侵犯主母,該有什麼樣的處罰?」
衛妃聽見主母二字,嗤笑出聲。
可殿下卻未曾出聲,黑沉的眼神落在我臉上。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這樣說,是承認了我與殿下的關系。
接受了殿下之前說要給我個名分的賞賜。
他一字一頓:「衛芙,你別無所求?」
我笑著點點頭:「阿芙隻願能常伴殿下左右,有個名分,別無所求。」
殿下伸出手,擦掉了我臉上的血痕,滾燙的指尖用力覆蓋過陸為碰過的地方。
我聽見殿下森冷的聲音:
「敢深夜侵犯太子妃,殺死宮人,陸為藐視皇威,擇日市前行車裂之刑,以儆效尤。膽敢求情者,與其同罪。」
衛妃煞白著一張臉,往後跌落幾步。
殿下一出手就是太子妃的位分。
一出手整治就是死刑。
我把白發老宮女的眼睛閉上,並無動容。
心裡從未這樣清楚,要不是我向殿下低了頭,我就真如衛妃所說那樣。
是勾引陸為、刺殺官員的罪了。
不會有人為我和老宮女作主的。
11
殿下讓我當了太子妃。
雖則荒謬,因我出身微賤,卻恰巧合了病重的老皇帝的意。
太子流放,就是被他過於強大的母族所拖累。往後的太子妃,忌諱家世顯赫。
殿下還順便贏了個寬容仁厚、知恩圖報的仁君名聲來。
這些時日,不知道多少世家、衛家政敵朝我拋出了橄欖枝,以示討好,巴結我這個新任太子妃。
這些人裡,我隻見了一個人——
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周崇禮。
司禮監近些年勢微,但陰私手段都在。
我近來風頭無倆,卻缺了可用的人。
兩相互補,一拍即合。
我讓周崇禮幫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楚當初沈照的死。
為了向我效忠,司禮監的動作很快,不消幾日,周崇禮就親自來和我匯報了。
我站在窗前,雨下了一整夜。
周崇禮隔在珠簾後頭,事無巨細地將當日情形重新描述了一遍。
沈將軍護著殿下離城,自己落下半步殿後,卻遭致早有預謀的窮途末路。
他原是得意少年郎,死前還受胯下之辱。
沈照有多痛。
那些二世祖有多得意。
金獸吐香,周崇禮的嘴裡,吐出了一個個名字。
無一不是官宦無賴子弟。
從頭到尾,我一句話都沒有說。背對著周崇禮看著落下的雨。
他匯報完了,就識趣地退出去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這是一雙與衛晚不一樣的手,從小幹盡粗活,老繭橫生。那日沾了血,其實也沒什麼不同。
周崇禮說的那些名字,一個個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夜雨停了。
殺吧。
都殺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