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看了眼天色,西邊霞光滿天。心道這個時辰,姑爺應當快回府了。雙葉指了從廊下穿過來的小丫鬟,叫她去後廚走一趟,可以備晚膳了。
……
卻說周博雅確實下了衙門,沒回府,此時正在於滿樓與郭昌明小酌。
小媳婦兒被毒害一事,他還記在心上呢。
於滿樓二樓包廂裡,周博雅執盞淺笑,郭昌明正紅光滿面地與他分說著下午的事兒。說到要緊之處,手舞足蹈,恨不得周博雅能感同身受從而與他同仇敵愾。周大公子卻隻是嘴角微勾著,一幅矜持地贊同他的模樣。
得了周博雅的贊同,郭昌明猶如得了鼓勵,頓時說得更起勁了。
周博雅笑聽著,垂眸淺淺沾了杯沿。
耳邊是郭昌明的唾沫四濺,他不由地又想起蘇太醫那日的話,眼底結出了冰。這阿芙蓉,若非郭滿當初誤打誤撞斷得及時,長年累月下去,人根本活不過十六。活不過十六意味著什麼?滿滿今年及笄!背後之人得多狠的心腸。
周公子捫心自問,自己並非一個仁厚之人。平素對外溫文爾雅,不過是自身教養所致。真當他心善,那還真是看高了他。
嘴角笑意漸漸加深,他拎起酒壺又替郭昌明滿上一杯。
“博雅啊,你是不知道啊!”
郭昌明這人好酒,一喝起來不喝到盡興就不撒杯子。此時已經微醺了,但見酒杯滿上,還是捏起來仰頭就幹,“霍老二那個老小子心眼兒太黑了,幹這等齷齪事!這就是個掉進錢眼子裡的窮酸鬼啊!我就瞧著那副石蘭圖像赝品,可他還偏要與我狡辯說是真跡,是我看錯了。今兒若非有你在,為父怕是就要被他給诓了!”
周博雅推辭道:“哪裡,是嶽父慧眼,小婿沒做什麼。”
“哎~說得哪裡話,”郭昌明對他這個推辭很受用。他自詡學富五車,這半輩子就愛四處彰顯自個兒的博學多才,“也是博雅提醒的好。霍二那老小子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繞著圈子,為父起先也是被他給繞糊塗了。
周公子淺淺笑著沒插話,卻一幅贊同的模樣。
郭昌明見狀隻覺得心裡熨帖,一高興,又連幹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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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著酒,郭昌明又連連嘆息那副石蘭圖不是真跡,委實遺憾。搖了搖頭,抓起一旁的酒壺又自斟自飲起來。好幾杯下肚,他晃了晃酒壺,舌頭有些大地揚聲衝外間又喚了一聲。
小二小跑著進來,聽了話,殷勤地跑下去拿酒。
說來,禮部侍郎郭大人好書畫好酒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這麼多年,一下了朝若不是流連畫樓書閣,就是在酒肆與人把酒言歡,雷打不動。周博雅想找他不要太容易,隻需往文人扎堆的地方轉一圈,毫不費力地便能找著人。
今兒周公子特意挑了京城最大的書閣,果不其然一找就找了個正著。
碰見之時,他這嶽父正為著買前朝裕豐大師的石蘭圖與霍家二爺爭得面紅耳赤。
霍二爺是工部尚書霍秀的胞弟,四十好幾,無官無職,成日裡在坊間混著。不著五六的做派不像個酒色紈绔,倒像是一個懂點兒書畫腦子不清醒的文人。周博雅坐在兩人遠一點的屏風後頭冷眼瞧著,郭昌明吵不到一會兒就被駁得啞口無言。而後好似信服了店家的話,捧著石蘭圖滿臉的驚嘆。
周博雅離得不遠,虛虛瞥一眼便知那是赝品。本是在一旁冷眼看著,卻見店家不知說了什麼,郭昌明頓時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要掏銀票買下來。
說實話他不想管,但一想看在小媳婦兒的份上,無奈地上去幫了一把。
避免花一大筆冤枉錢的郭昌明心中十分高興,覺得自己這女婿挑的當真十分好(完全忘了這婚事是撿漏),非要邀周博雅來於滿樓坐坐。周博雅就是在找他,自然不會拒絕。
然而酒水一上桌,就成了這幅局面。
“博雅啊,你真是個好的!”郭昌明對這女婿的滿意之情無以言表,正想著要多誇幾句。可抬眼一對上女婿那令人心顫的臉,又一句話說不出。他憋半天,還是那一句,“真是個好的。小六遇上你是有福了……”
周博雅謙遜地笑笑,連說嶽父謬贊了。
“今兒多虧你。”郭昌明親自替他斟滿,“咱們爺倆再幹一杯。”
周博雅自然不會推脫,端起來便與他對飲。一杯酒下肚,周公子面不改色。鴉青的睫羽之下,眸色越發深沉黝黑,仙氣的容顏逆著窗外霞光,平白生出幾分鬼魅之意。郭昌明已然兩頰染上薄紅,醉眼朦朧的,似乎醉了神志。
長指在桌案上輕輕敲了幾下,周公子趁機套話。
先是試探了幾句,看看郭昌明對此事知不知情。若是也知情,那便別怪他下手太狠,波及他了。
郭昌明對周博雅這個女婿是一點兒戒心沒有,問什麼答什麼。
周公子於是便問起了罂粟之事。
滿滿這事兒,他第一直覺是懷疑金氏和金家人,但轉念一想,滿滿不過一個不受寵的姑娘並非嫡子,郭家子女眾多,金氏沒必要處心積慮害她。二來郭家怎麼也算個大家族,便是內裡規矩再亂,金氏在郭昌明的眼皮子底下害人,還一害就是幾年,實在不合常理。總覺得此事,處處透露著詭異。
周博雅平素不太出手做什麼,但一旦出手,那必定是一點餘地不留。若不想傷及無辜,自然得查個清楚。
郭昌明暈暈乎乎的,半天沒想起來罂粟是什麼。
伏在桌上好一會兒才突然坐起身,醉醺醺的:“罂粟,阿芙蓉哦!”
“你看看,你看看,為父都糊塗了,竟然記不得這罂粟是什麼。”他呵呵地笑,神情有些得意,“這種花源自西域,是也不是?聽說盛開時刻絢爛多姿,十分奪目,我還沒親眼瞧過呢……嗝,該找個機會親自瞧瞧……”
又問了幾個問題,郭昌明竟是丁點兒不知情。
天色漸漸沉下來,有小二拿了火折子進來,悄無聲息地點上了火燭。周博雅眉頭深鎖,沉思片刻後,親自將醉酒的郭昌明送回郭府。
到了郭家,他也沒進門,把人交給門房。
郭昌明渾渾噩噩的,不知想到了誰,嘴裡一直在念叨一個名字,“芳菲”,嘀嘀咕咕地說對不住她。周博雅皺了皺眉,上了馬車便命車夫打道回府。
第39章
周博雅一踏入西風園,就發覺今日院裡格外安靜。
屋裡燈火通明,進了正屋就沒看到小媳婦兒的人。周博雅心下有些詫異,平常他從外面回來就有笑臉迎上來,今兒這是怎麼了?外間沒看到人,雙喜雙葉也不在,安安靜靜的。他於是抬腳就去內室瞧瞧。
方一掀珠簾,便瞧見郭滿伏軟榻上,黑乎乎的後腦勺朝上,睡得十分香甜。周博雅頓時失笑,抬腿走過去。
臉朝下趴著,也不怕閉過氣去!
周大公子瞧著直搖頭,怕她這一覺把自己給睡憋著了,連忙伸手將郭滿的臉給扳了朝上。郭滿素來睡著了就弄不醒,怎麼擺弄,她都沒醒的意思。這身子骨生得實在太軟了,軟趴趴的,周博雅都怕稍稍用點兒勁把她骨頭給捏碎了,小心翼翼地將人給擺正。
撒手之時,郭滿不自覺地蹭蹭他的手。
周博雅心裡倏地一跳,猝不及防憶起西南蜀地的一種黑白貓熊幼崽。那嬌憨的小崽子也是這般,軟趴趴的,不過小媳婦兒沒貓熊那麼毛就是了。
聽郭滿呼吸順暢了,周公子從裡間出來,外間管蓉嬤嬤就領著丫鬟進了門。
周博雅方才一進院子便有人立即遞了消息給她。為著清歡清婉鬧得那出,管蓉嬤嬤是一早便在候著了。此時見人從內間兒出來,她忙屈膝行了禮。
周博雅抬抬手,壓低了嗓子叫她莫要多禮。管蓉嬤嬤頓時意會到屋裡女主子怕是在歇息,於是也將嗓子壓得很低。周博雅順手脫了罩衫,亦步亦趨地跟在周博雅身邊接過去遞給身後的小丫鬟,低聲詢問他是先用膳,還是先沐浴。
得知周博雅已在外面用過,管蓉嬤嬤於是順勢幫女主子討了個巧:“少奶奶今兒還未用過膳,一直在等公子回來呢。”
周博雅聞言眉頭就蹙了起來。
心下有些懊惱,是他疏忽了,倒是忘了小媳婦兒還在家等他。該早些派個人回來遞話的。周博雅於是撩了一眼桌上布好的菜,道,“這些都撤了吧,太晚了,夜裡不易克化。叫廚房送些雞湯面來。”
晚膳擺了快半個時辰,從定昏便擺了。
如今這天兒熱,雖沒涼透,但放了半個時辰味兒怕是也變了。管蓉嬤嬤低低地應了是,手下朝後擺了擺,丫鬟們立即將盤子都撤下去。
怕郭滿餓著肚子,周家老父親轉身去進去拍郭滿,叫她起來用些再睡。
然而郭滿睡著了就等於睡死了,怎麼拍都不睜眼睛的。周博雅心下十分無奈,睡成這樣也算天生的本事。沒辦法,隻能任由她睡夠了:“滿滿身子不好,經不住餓。往後我再晚歸,嬤嬤切記囑咐她莫要再等。”
管蓉嬤嬤失笑了,“不是沒跟少奶奶說,奶奶要等你,奴婢們也勸不住。”
修長的手指撥了撥郭滿睡得軟趴趴一團糟堆頭頂的發髻,周家老父親心裡美滋滋的。養個閨女太粘人,也是一種負擔。他眼中漾出星星點點的笑意,仿佛春水一般蕩開:“罷了,若是再有事晚歸,我派人遞話回來。”
既然不用膳,自然是要沐浴的。
周博雅性子好潔,周府上下都知道,日日都要沐浴更衣。有時候出了汗,一日得用幾套衣裳。後廚灶上日夜溫著熱水,就是方便自家公子隨時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