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寶怔了怔,就見幾尺開外站著一個五六歲大小的小男孩,穿著半舊的皇子常服,帶了點緊張驚慌地看著洪秀手裡的球和他們一行人。
四寶想了會兒才記起來他是誰——他是元德帝的十九皇子,和當初那位不成器的十三皇子一母同胞,生母出身不高也不得寵,皇上又對那位十三皇子厭煩之極,早早地就把他打發到窮鄉僻壤,二十年內不準回京,所以連帶著對這位同胞的十九皇子也不待見起來,這點從他身上的衣服打扮就能看出來,不過他的服色雖然半舊卻不髒亂,應該被人照料的不差。
她對小孩發不出火來,從洪秀手裡接過球,半蹲下身子笑道:“殿下是想要這個嗎?拿去玩吧,下回玩的時候小心些,砸著奴才不妨事,傷著您的千金之體就不好了。”
十九皇子似乎在消化她這段話,想了會兒微微歪著腦袋看她,覺得眼前之人比自己的母妃還好看,他糯聲糯氣地拖著小奶音道謝:“謝謝你,你是在哪裡當差的?方才不小心把球砸到你身上真是不好意思。”
四寶本來見他眉目有點十三皇子的影子,心裡有點鬱悶,不過見他如此知禮懂事瞬間被萌到了,強忍著摸他腦袋的欲望,笑著道:“奴才叫四寶,在司禮監當秉筆。”果然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啊。
十九皇子伸手牽著她的袖口:“那四寶秉筆,我肚子餓了,想去找我的母妃,我不知道她在哪兒,你能帶我去找他嗎?”
四寶本能地不想多事,但是見到他水銀丸似的眼睛又說不出話來,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問道:“您身邊沒有伺候的人手嗎?您母妃是那個宮的?”
十九皇子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四寶就聽到身後一聲熟悉的聲音,略帶驚喜:“安兒…四寶秉筆?”
她轉頭一看,見是前段時間升了嫔位的倚綠,倚綠本來在皇上那裡也算得寵,不然也不可能短短半年就升了主位,不過她是模仿著顏娆的行止打扮才得的寵,如今正主一進宮,她的日子便也艱難起來。
十九皇子見到她就撲了過去:“母妃?”
四寶怔了怔道:“你把十九皇子養在膝下了?”
倚綠笑著給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倒真有些親母子的意味,拾掇幹淨了才命人把他帶下去,跟四寶微微嘆了聲:“殿下命運多舛,生母死了之後輾轉在幾個主位那裡養過,可惜後來都死的死關的關,宮裡便傳出他會妨人的名聲,身份高的主位不願意要他,位份低的又養不了孩子,後來皇上把他送到我這裡了,其實這麼大點的孩子知道什麼?”
四寶見她身邊宮人不多,伺候十九殿下的人更是少的可憐,難怪由得他四下亂跑,她遲疑道:“你最近…如何?瞧著人手不大夠。”
倚綠無奈笑了笑:“麗貴妃要辦壽宴,就把我宮裡的人手借去了。”
麗貴妃就是顏娆,四寶正要勸慰幾句,她說完精神又是一振,反倒笑道:“你也用不著勸我,我現在每天吃的用的何等精致?還過著使奴喚婢的舒坦日子,膝下更有十九殿下陪著,比起原來伺候人動輒還要挨打挨罵的日子,這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我覺著挺好。”
不管什麼時候,樂觀的人總是比悲觀的人更討人喜歡,四寶也跟著笑了笑,兩人闲話幾句便各自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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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寶說完話還得去皇壇庫取東西,皇壇庫素來偏僻,大白天的也隻有兩個看門的當差,不過地方卻是她走熟了的,摸出鑰匙走進去,身後洪秀等人正要跟進來,她就猝不及防地被人在裡頭拉了一把,踉跄著跌了進去,不過卻沒跌倒,而是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她慌忙就要掙扎往回跑,就聽到咔噠一聲門落了鎖,她聽見外面洪秀等人和人扭打起來的聲音,抬腳踹開摟著自己的人就要跳窗,而且就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我。”
四寶怔了一下,憤憤推開他:“你有病啊!你到底想搞什麼?!”她皺眉看著謝喬川,他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我有事想跟你說。”
四寶見到他沉鬱的神情,不覺啞了火,對著外面喊了聲:“你們先住手。”然後才問道:“你有什麼事?”
謝喬川卻沒急著說話,先是環視了一圈,面上竟浮起幾分懷念:“我記得有一回咱們被關在皇壇庫裡,你踩著我的肩膀跳了出去,你我這才脫困的。”
四寶沒好氣地脫口道:“是你招來的事,最後還不是被督主救的,你…”她看見謝喬川驟然發冷的臉色,直接問道:“你有什麼事想說?”
“上回江寧山道的事是我不對,以後我再不會讓人傷著你了。”謝喬川神色變了幾變,最後把所有濃重的情緒都掩在了眼底:“陸缜護得住你,我照樣護得住你,他能給你的,我成倍給你,你離開他,我能……”
他知道四寶不會答應的,他知道這麼說她會更加嫌惡自己,這些他明明都知道,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死了,幸存下來的幾個堂叔也都病死在流放之地,唯一的堂姐還死在他匕首下,四寶曾經是唯一關心他對他好的人,如果他連她也失去了,真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
西廠嗎?那隻是幫三皇子捏出來牽制東廠的殼子罷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拼命所求的是什麼,是恢復昔日家族的榮光?還是寂寂寒夜裡她掌心的一點溫度?
四寶臉色果然變了,用一種你吃錯藥了吧的眼神看著他,一把把他推開:“你要發瘋自己發去,別拉著我!”
第九十章
謝喬川薄唇抿的越發緊了, 隨即又微微松開, 淡然看著她瑩白甜美的面容, 說出了足以讓自己後悔終身的話:“隻要你答應,你身份的事我不會往外說的,我…我不會害你的。”
四寶臉色霍然變了:“你威脅我?!”她臉色難看之極:“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咱們認識這麼久了, 我可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我自問對你是盡了朋友本分, 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前些日子兩人雖說近乎決裂,但是對於跟謝喬川當朋友的那段日子她卻從沒有後悔過,畢竟他對她是真心相交,但是現在, 她卻真正懊惱起來,甚至開始後悔, 早知如今,當初就不該結識謝喬川的, 哪裡會像如今這樣受人轄制?!
她每說一個字謝喬川的臉色就更更蒼白一分, 一步錯步步錯, 不知不覺已經把她推到遠的看不見的地方去了。他伸手想要拉她的手, 試著道歉:“對不起。”
四寶嫌惡地躲開,他看著自己的手,自嘲地笑了笑,對著她輕聲道:“你大可放心, 我就是自己死,也不會把你秘密說出去的,方才那不過是氣話。”
四寶見他這幅頹然樣子, 也跟著嘆了口氣:“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沒有我就先走了。”
她說完頓了下,語調懇切;“小謝,你是個挺不錯的人,雖然脾氣古怪了點,我一直拿你當朋友待的,雖然你跟了三皇子咱們分道揚鑣再做不成朋友了,但我還是真心盼你趁著還沒徹底亂起來的時候抽身,以後要是真正亂起來,事情就不是你我能控制得住的了。”
謝喬川又靜默下來,她搖了搖頭,轉身想走,就聽他在後面道:“我不能拿你當朋友待,昔年你爹娘與我父母定下你我二人的婚約,你是我的未婚妻,若沒有幾年前那場大案,你現在已經是我的妻子了。”
他明明擁有一個完美幸福的人生,還會有一個能夠白首偕老的未婚妻,短短一夕之間什麼都沒了,不甘心吶。
四寶聽完之後臉色也變了,轉過頭震驚地看著他,心裡回憶亂閃,最終定格在陸缜手裡的那對兒鴛鴦佩還有他說過的話上。
謝喬川看她臉上的神色,淡然笑了笑:“他果然沒告訴你。”
四寶震驚片刻就很快鎮定下來,當初如果沒出那宗謀反大案,沈夙就不會用女兒頂替兒子冒充入宮,女兒也不會慘死異鄉,她這個遊魂也不會穿到原身身上,所以謝喬川的妻子隻會是真正的沈折芳,因此她聽了這事隻是驚愕,卻沒法代入自己去想。
她理了理思緒不禁面露疲態,甚至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你怎麼那麼軸呢?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什麼都物是人非,我…”
她話還沒說完,突然被謝喬川伸手摟住,她睜大了眼睛正要推拒,嘴唇就被輕輕親了一下,不重,像羽毛。
‘啪’謝喬川臉上毫不意外地挨了一巴掌,四寶氣的胸膛起伏,氣急敗壞地道:“你,你有毛病啊!”
他一力幫扶三皇子是為了攫取足夠的權勢奪回四寶,為謝家平反,現在知道即使他功成名就,權勢滔天,四寶也不可能再跟他,三皇子不過想用他當個隨時可以拋開的棄子,他也不知道他活著究竟還能做什麼。
謝喬川摸了摸臉頰,竟然笑了笑:“這樣也好,哪怕你恨著我呢,隻要不忘了我就成,不然我真怕哪天我死了都沒人記得我。”
四寶被他話中的決絕驚住,嘴唇微微動了動:“你…”
謝喬川已經打開門轉身出去了。
四寶在屋裡站了會兒也跟著出去了,洪秀已經帶著人外鬧了好一會兒都沒闖進來,見她出來忙湊過來問道:“怎麼樣怎麼樣?你沒事吧?”他說的太激動,一對兒纏絲步搖丁零咣當甩了四寶一臉。
四寶沒好氣地抹了把臉道:“我沒事。”她其實本能地覺著謝喬川不會害她,所以才沒讓洪秀等人硬闖進來。
她現在也沒心思辦差了,一臉若有所思地往東廠走。現在三皇子和四皇子明爭暗鬥不斷,三皇子明顯佔了上風,他對外素來是以溫雅翩翩的形象示人,隱忍多年一朝得勢,難免露出驕橫輕狂之態來。當初他雖然沒有直接跟陸缜提聯手的事,但是顏娆卻是說過這話的,兩人當時已經沆瀣一氣了,這提議八成也是他的意思,後來陸缜直接拒了,他心生不滿,又命謝喬川去南下,屢次跟陸缜作對,從這點就能看出其氣焰高漲。
不過更有趣的是元德帝的反應,他老人家估摸著也是挺糾結,雖然顏娆得寵三皇子勢大,但他在儲君之位上依然沒有松嘴,任由愛妃怎麼撒嬌弄痴都沒用。
所以如今的局面隻能用待定兩個字來形容,所以謝喬川把牌壓到三皇子身上,四寶其實並不看好,他如果還在東廠,雖說未必會有什麼大升遷,但至少性命是無礙的。
四寶邊走邊想,等回到東廠的時候本來想問問陸缜的,沒想到卻隻見到沈寧在,面上帶了幾分焦慮,她走過去問道:“沈叔,出什麼事了?督主呢?”
沈寧嘆了口氣:“皇上方才批折子的時候突然昏倒了,督主正過去瞧著呢。”
四寶臉色也不大好看,不管元德帝才幹如何平庸,他這時候卻是不能狗帶的,一旦狗帶那就真的要大亂了。
她拉著沈寧小聲問道:“寧叔,我前幾日老遠瞧了眼皇上,瞧著不像是有什麼大病的,怎麼突然就昏過去了呢?”
沈寧的對食是御前女官,他自然也知道些詳細,略一猶豫便哭笑不得地道:“聖上和麗貴妃這些日子夜夜縱情歡謔,服用了不少強身健體的藥物,是藥三分毒,何況聖上的身子本就不如年輕時候,如此一來便傷了本裡…”
他說的比較委婉,不過作為老司機四寶一下子就聽懂了,不就是年紀大了XXOO太多導致x盡人病了嗎,她在心裡切了聲。
……
那邊陸缜站在繡著龍鳳紋的床帳外,底下站了兩三個悽悽惶惶位份卻最高的宮妃,內閣的人也分立兩邊,等太醫一起身,眾人都抬了頭,卻隻有陸缜才能開口問道:“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