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缜不喜歡咿咿呀呀拖長了腔調的南戲,他百無聊賴地撫著腕子上的佛珠,想借著休憩起身出去走走,沒想到沒走出幾步忽然聽到後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小聲低語:“我們…沈家…這樣的座次,實在是欺人太甚。”
沈家?淮安沈家?陸缜下意識地轉頭看過去,就見一個打扮清雅的中年男子面露不忿地小聲牢騷,這男子相貌倒是不錯,就是長了一雙倒八字眉,生來就一臉苦相,看誰都欠他錢的樣子,白浪費了那一張好臉。
南方世家林立,淮安沈家在淮安算是一等一的體面世家,但遷到南方卻有些不夠看了,隻能勉強淪為二流,新一代的晚輩裡也沒見幾個有出息的,隻能說南遷是一場豪賭,而淮安沈家卻賭輸了,但是即使如此,對於孤身一人的沈夙來說,它依然是個龐然大物。
陳家排座都是按照身份地位排的,身份不夠還抱怨人家不往前排,想想真是可笑。陸缜隨意聽了幾句,本不欲理睬的,就聽他身邊人半是打趣半是揶揄:“你們沈家當年不還出了個正四品?要是他現在還在,你們沈家的座次沒準得往前提好幾位。”
這正四品說的就是沈夙,淮安沈家和沈夙差不多能說是勢同水火,他聽到這話面色一沉,冷著臉不說話了。
陸缜起了些興致,隨意撿了張椅子坐下:“你們沈家曾經出過正四品?”
沈家主和方才說話的那人齊齊嚇了一跳,沈家主見到陸缜主動和他搭腔,既受寵若驚又戰戰兢兢,一顆心在腔子裡跳了半晌才道:“回廠公的話,是的。”
這副上不得臺面的樣子比沈夙實在是差的太遠,要不是沈夙時運不濟,哪能容淮安沈家蹦跶到今天?陸缜心裡也難免有些感慨,語調卻越發溫和;“他可是叫沈夙?我跟他在京裡有過幾面之緣,確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聽說你跟他是本宗,便過來闲話幾句。”
沈家主怔了怔,不情不願地擠出個‘恩’ 來,眼底似是嫉恨又似不屑,深吸了口氣才掩住眼底的神色:“回督主的話,他的能耐倒是不差,不過當年也全靠著謝家周濟,若不是謝家幫襯,他一無關系二無門路,這輩子都不可能官拜四品。”
他喝了口茶又道:“他不光自己娶了謝家女,後來又得謝家嫡長房賞識,多年前許了他家長女和謝家嫡次子的婚事,如此兩家關系更進一步了。”
陸缜的笑意凝在嘴角,面色如霜雪,眼底如寒潭,盛夏的天氣裡生生能凍死人,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四寶和謝喬川…竟然有婚約?!
沈家主沒注意到他神色不對,仍舊喋喋,這次眼底卻染上笑意:“可惜後來謝家牽連進一樁謀反案裡,連帶著他們沈家也跟著倒了霉,嫡子嫡女都給生生折了進去,隻剩下一個娼妓所出的孩兒,呵呵,時運不濟啊。”他當然不會說他當年還在其中命族人推了一把,好讓沈夙徹底絕了後。
陸缜已經不想聽他說這些幸災樂禍的廢話,面無表情地起了身。
四寶和謝喬川關系好他知道,但是兩人有婚約這事兒他卻半點不知,兩人關系好是因為曾經有婚約的緣故嗎?那謝喬川豈不是一早就知道四寶的女兒身了,他當初還為此沾沾自喜了許久,原來早就有人搶先了一步!他記得四寶曾經說過想要出宮生活,那謝喬川是不是會陪著她一起出宮謀生,白頭偕老?!
若是兩人相互不認識,卻在宮裡也成了朋友,世上真有那麼巧的事嗎?還是他們倆真正有緣分?兜兜轉轉遇到這麼多事還能湊到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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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陸缜的心裡比方才還堵,他倒寧可四寶是知道實情故意瞞著他了!
兩人早有婚約,那他又算什麼呢?!
陸缜的臉色幾乎要把空氣凍結了,他周遭的人再沒人敢說話,一席宴席匆匆結束,四寶下來找他的時候見他臉色極難看,不由得訝異道:“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吃螃蟹吃太多壞肚子了?”她絮絮道:“看來蟹腮真的不能吃啊。”
陸缜恨不得把她抓過來好生問問她和謝喬川到底是什麼關系,不過話到最近還是硬生生按捺住了,語調低沉道:“我今天見到淮安沈家了,他們…跟我說了好些你以前的事。”
他說完緊緊地盯著四寶的臉,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四寶給他看的莫名其妙,眨了眨眼疑惑道:“淮安沈家知道我小時候的事兒?他們說什麼了?”
她是真不知道和謝喬川有婚約的事,本來她繼承的記憶就是殘破不全的,後來見到沈夙,雖然又喚醒了一部分記憶,那也大都是跟沈夙沈母沈華採有關的。
陸缜見她神情坦然,原本繃著的一口氣稍微吐出來了些許。婚姻大事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女沒有插嘴的餘地,四寶當時年幼,家裡人也未必會把這事告訴她,反正隻要聽家裡人安排便成。那麼謝喬川呢?謝喬川知道兩人有婚約在身嗎?
四寶莫名道:“我小時候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陸缜搖了搖頭:“沒什麼,走吧。”
四寶最鬱悶人說話說一半,恨不得抓著他領子讓他說完,見他臉色當真不大好,這才把鬱悶硬憋了回去,兩人並肩上了馬車,在馬車裡面對面坐著卻誰都沒言語,四寶直覺他很不對勁,卻又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隻好自己在腦子裡瞎猜。
沒多久馬車就駛出了巷弄,有個小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東廠的護衛忙攔在車前,小男孩被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看著眾人,半晌才拿出兩塊被同心結拴著的玉佩,拉著小奶音道:“這是那邊一個哥哥讓我交給你們的。”
二檔頭怔了怔才接過兩枚玉佩,又小心按照小孩所指的方向探查了過去,果然那邊已經空無一人了。
陸缜接過玉佩看了眼,這是一對兒各分兩邊的鴛鴦玉佩,很多家裡在孩子年幼時定下婚約的時候,不喜用婚書定帖,反而更喜歡用貼身的佩飾。
他捏著玉佩的指尖緊了緊,又翻過來看著,果然上面刻著一個謝字一個沈字。
謝喬川在向他挑釁。
陸缜微微闔上眼,掩住眼底的陰冷狠絕。
……
四寶也不知道這兩對兒突然送來的玉佩究竟有什麼,她甚至不知道謝喬川也南下,已經跟東廠的番子對上了,她隻知道陸缜收到玉佩之後,原本就不算好的心情更是跌到谷底,回屋之後把自己關在了書房,一個下午都沒踏出半步。
四寶沒啥戀愛經驗,糾結到晚上的時候,才借著送飯的借口,撿了幾樣比較合他胃口的菜端進書房:“我瞧你在席面上都沒怎麼吃?你餓不餓?要不要用晚膳?”
陸缜心知這不幹她的事兒,緩和了神色道:“我不餓,你放下吧,我等會用。”
不管這一對兒鴛鴦玉佩是真還是假,哪怕是謝喬川自己後來造出來的,他都是在他見過淮安沈家之後送來的,陸缜可不信這事兒隻是偶然,謝喬川…他以往真是小瞧他了。
四寶猶豫了下,沒有放下託盤退出去,反而搬了把小杌子坐在他身邊,伸手在他手臂上輕輕拍了拍:“你…到底怎麼了?”
第八十一章
陸缜靜默片刻,淡聲道:“沒什麼。”如果四寶不知道或者不大清楚這事,他又何必說出來,倒讓她心裡和謝喬川多一條牽絆,婚假之約對世家子女何等重要?若是四寶知道…算了,沒有這個若是。
四寶見他不言不語,心頭也悶得慌,把託盤往他跟前推了推:“沒什麼就吃飯吧。”
陸缜夾了塊子清燉的茼蒿放在嘴裡慢慢嚼了,燉茼蒿的湯是極鮮美的高湯,他卻也嘗不到鮮味,隻餘滿嘴的酸澀。
可是別說是年幼時訂婚了,在魏朝就算是指腹為婚都不算什麼新鮮事,陸缜想了想竟不知惱誰,隻能惱自己沒有剛一生下來就把她帶到身邊好生養著,讓她不用吃這麼多苦,更不會和謝喬川有什麼婚約。
四寶在一邊隻喝了碗魚湯,她受不了這份沉悶,放下湯碗小心問道:“是不是晌午蟹八件那事兒…有人取笑你了?”
陸缜收回不著邊際的心思,見她神色沮喪,搖頭道:“沒有的事,並不是你的錯,也跟你無關。”
他又靜默了片刻,終是沒忍住問了句:“若你…有一天突然發現你小時候已經被父母指過婚,你會如何?”
四寶也不是笨蛋,她還記得他說過宴席上見過淮安沈家人,她把今兒的事兒串聯了一下,低聲問道:“你見到淮安沈家,他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跟人有婚約?”
陸缜放下筷子不言語,算是默認了。
四寶聽完倒是松了口氣,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兒才能對症下藥,總比一個人苦心巴力的瞎猜強,她想了想才費解道:“自打我被父母頂替弟弟送入宮裡,我就跟沈家沒什麼關系了,再說他們不是對外稱我病逝了嗎?這婚約應該也不作數了吧?況且就算沒發生冒名入宮這回事,沈家如今頹唐成這樣,難道人家還會跑過來做親?你想的也太多了吧。”
就算她現在是正兒八經的沈家小姐,她對這種包辦婚姻還是十分抵觸的。可能因為故人重信義,所以陸缜對這事看得比較重?
問題不是婚約的事情,是定親的人是誰…陸缜抿了抿唇,半晌才道:“你說的是。”
四寶狐疑地看著他,他緩和了神色,不想在她跟前表露太多,轉而道:“你吃過飯了嗎?”
四寶也不想為這事兒在糾結,配合地轉移了話題,故意可憐巴巴地摸了摸肚子:“我也沒吃呢,就晌午的時候吃了幾個螃蟹,吃的還特別不痛快,那麼多人我也不敢敞開了吃。”
陸缜笑了笑:“我記著街頭五味居的松子桂魚和清蒸鱸魚很有名氣,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要吃嗎?咱們去嘗嘗吧。”
對四寶來說沒有什麼事是下一次館子解決不了的,如果一次不行,那就兩次。
四寶欣然點頭,臨出門的時候又把面紗戴上了,其實尋常出去戴不戴都可以,隻是最近柳絮滿天飄,她不戴面紗出門總是被嗆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權當口罩戴了。
五味居離陸缜的宅子不遠,兩人帶著幾個隨從就出了門,正好被鄰居木世子府上的管事看到了,眼珠子轉了轉,回去就稟報了木起笙。
木起笙饒有興致地道:“他們要去五味居用飯?”
他自打聽秀娘形容了提督夫人是何等貌美之後,心裡就痒的難耐,隻是陸缜最近一直有應酬,他又找不到借口經常去拜訪,更談不上跟人家接觸了。
管事點了點頭:“方才奴才採買回來無意中聽了幾耳朵。”當鄰居就是這點好,有意無意都能聽到許多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