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過的都還算是風平浪靜,她仍舊認真做著手頭的活,天不亮就起來收拾,等陸缜醒來就退出去,就算不小心撞上了也隻是按照禮數行禮問安,相安無事,兩人之間似乎有了別樣的默契。
陸缜倒是有心跟她搭話,但一想到她那日倉皇無助的淚眼,話到嘴邊就哽住了。就連身邊人都看出他這幾日情緒不對,說話格外小心翼翼。
又過了幾日,等四寶把心放下了星點的時候,皇上突然下旨讓司禮監的人去給陳選侍施以刺面之刑,這本來也沒什麼,司禮監本來就是負責這個的,但皇上這回特意下旨點了名——讓陸提督監刑,四寶監官掌刑。
第五十三章
四寶接了這道聖旨,當場就懵了一下,其實她掌刑倒也沒什麼,畢竟她現在身份不同,也能出去獨當一面了,但聖上親自下旨點名,還讓她和督主一個監刑一個掌刑,這事兒怎麼看怎麼透著股蹊蹺,讓她去也就罷了,讓督主去給區區一個選侍監刑,怎麼都有些小題大做。
她接了聖旨之後,悄悄問身邊的成安:“安叔,陳選侍犯什麼事兒了?為什麼要施以刺面?”對於一個貌美且向來自矜身份的女人來說,刺面之刑所帶來的恥辱,真比殺了她更讓她難受,皇上也是夠狠的。
成安正要開口,陸缜的聲音就從一邊傳了過來:“王昭儀前幾日中毒,陳選侍身邊伺候的太監指認是因為她嫉恨王昭儀得寵,而自己又降了位份,一時懷恨在心,所以下毒暗害王昭儀,皇上本就對她心生厭棄,這回要不是看在陳侍郎的面上,隻怕就要把人扔到浣衣局去了。”
他知道皇上派他和四寶同去,其一是疑心這事兒是他為了幫四寶出氣算計出來的,所以派兩人過去想試探一二,前些日子他是想法子整治了陳選侍一番,但後來的事兒完全是她自己作的死,再加上跟她同院的枕琴和她素有嫌隙,彼此也交鋒過幾個回合,陳選侍對底下伺候的內宦素來刻薄,枕琴自然不會放棄這次能把人踩死的大好機會。
其二他本就和文官不睦,這次一去,勢必徹底跟陳家翻臉,內宦和文官鬧的越不可開交,皇上的位置就坐的越穩當,就算是為了寬皇上的心,他這回也得去監刑。
這事兒雖不是什麼好事,但陸缜真是要感謝起皇上派下這麼個差事來,他已經好幾日沒和四寶正經說過話了,難得有機會親近。
成安又忍不住話嘮一句:“這還不如去浣衣局呢。”
四寶聽他聲音從容淡然一如往昔,身子不自覺地縮了縮,有些畏懼地看了他一眼,本來想問的話也生生咽了回去,訥訥地應了聲。
陸缜見她這樣便覺著心頭一堵,也不想再多看,撩起曳撒的下擺就下了臺階:“既是皇上的旨意,就緊著動身吧。”
四寶望了眼青天白日,忍不住小聲問道:“不是一般午夜才行刑的嗎…”
陸缜神色緩了緩,看她一眼:“也就是那麼個說法而已,誰有時間特地為她忙活到午夜?”
四寶不敢看他,也不敢再說話,縮著脖子又不言語了。陸缜心裡更添一重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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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天氣也是娃娃臉一般,說變就變,才踏出司禮監的時候一片清朗,走到半道上卻下起雨來,幸好成安準備周全,撐起一把油紙傘來罩在陸缜頭頂,陸缜卻伸手接過,把傘移到四寶腦袋頂上。
四寶發梢才淋了幾滴雨水,就覺著頭頂一暗,她順著望過去,見陸缜一手給她撐著傘,自己肩頭已經湿了一小片。
她身子不自在地僵了僵,靜默片刻才伸出手,低聲道:“還是奴才來吧。”
陸缜默然看了她一眼,仍是把手裡的傘交給她,四寶身量較他矮上許多,不得不踮起腳給他打傘,他不動聲色地微微低頭,兩人這才得以配合默契。
成安淋著雨瞧見這既別扭又默契的一幕,不覺呲了呲牙。
倒是四寶想著一會兒要給人行刺面之刑的事兒,雖然用不著她親自動手,但想想也夠膈應的了,想著想著自然而然地就把陸缜站在身邊的難堪忽略了。
陳選侍現下住在矮小破舊的落花閣裡,聽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去處,司禮監一行人剛走進去,就聽見一陣歇斯底裡的叫罵聲:“…你們都給我滾開!放開我!我曾祖曾經任過二品總督,爺爺當過內閣閣老,我爹是吏部侍郎,你們這起子腌臜閹奴也敢碰我!”
屋裡傳出幾聲不屑的嗤笑,陸缜打起布簾走了進去,勾唇笑道:“陳選侍好威風,不虧是簪纓世家教導出來的女兒,害人和罵人一樣都不含糊。”
陳選侍沒見過他,頭一次見不覺被他的容貌所懾,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見周遭人都對他躬身行禮,口稱督主,轉眼便知道這人是誰了,她又恨的滿面淚水:“我沒有害她!是那賤人和那閹奴合起伙來害我,都是你們這些不忠不義不孝不悌的閹奴作的怪,若不是你們,我怎麼會淪落至此!”
陸缜根本不欲跟她廢話,倒是成安話嘮又犯了,嗤笑著道:“選侍高貴,一貫不拿咱們當人看的,可你有沒有想過也有命被我們這起子閹奴拿捏在手裡的一天?”
陳選侍氣的胸脯上下起伏,半分不見往日的高貴清華,揮舞著兩隻素手就要往外衝,一邊哀聲嚎哭道:“你們放開我,我要去見皇上,皇上肯定不會忍心對我行刑的,皇上說過他最喜歡跟我吟詩作曲,我們家世代都於江山社稷有功,皇上定是聽信了你們這些小人的讒言!”
陸缜聽的很是不耐,目光從屋裡幾個負責行刑的東廠宦官身上一一掠過:“還不動手?”
幾人七手八腳地把陳選侍按住,陳選侍一雙美眸魔怔了般看著陸缜,若不是此人領著這些閹人淫亂後宮,她又怎麼會淪落至此?她本就受家裡影響,厭惡宦官厭惡陸缜,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便瘋狂滋長起來,也不知道是哪裡冒出的一股拼死的力氣,猝不及防就掙脫開幾個內宦的桎梏,抄起不遠處一個散落的妝奁就衝著陸缜砸了過來。
妝奁有一張人臉那麼大,是用沉甸甸的烏木做的,這一下若是砸實了最輕也是頭破血流,嚴重了指不定要出人命,四寶就站在一邊,也沒來得及多想,身體先腦子一步做出了反應,半分沒猶豫地衝到他身前擋著。
烏木的妝奁一下子砸到她額頭上,她悶哼了聲,覺得有黏黏糊糊的液體流了下來,似乎滴進了她眼睛裡,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就這麼暈了過去。
陸缜本來側身避開了,她衝過來的那一瞬他也沒來得及反應,就聽到木盒砸在她額上一聲悶響,她人就軟軟地倒了下去,他腦子嗡的一聲,手指輕顫地衝過去一把扶住她,她毫無知覺地倒在他懷裡,閉上眼睛人事不知,他一顆心不住地往底下沉著,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他慌了神,找出幹淨的絹帕來給她捂著傷口,轉眼潔白的絹帕上也被染上了斑斑血跡,他咬著牙嗯了會兒,成安不知道從哪裡翻出跌打損傷的膏藥來,不管好歹,總算是把血堪堪止住了。
陸缜已經滿目陰戾,陳選侍被人慌手慌腳地重新按到地上,她反正已經絕望透頂,因此並不害怕他,隻竭力昂著頭道:“督主不愧是督主,遇到什麼事兒都有人給你賣命,不過也好,你們閹奴死一個,這世上就少一個禍害!”
陸缜伸手掐住她脖子,正要給她個痛快,陳選侍倒還真有幾分膽氣,這時候仍舊挑釁個不住:“你有能耐就殺了我,好歹我也是堂堂宮妃,平白殺了我,看你怎麼向皇上交代!”
陸缜一手扔摟著四寶,卻突然撤回手,嫌惡地看她一眼,也不跟她多廢話,轉向旁邊人道:“用東廠的百樣刑罰把陳選侍伺候好,少熬一樣她死了,我就拿你們是問。”
陳選侍這才驚懼起來,陸缜頭也不回地抱起四寶出了門,成安不等他吩咐就去請太醫過來了,等他抱著四寶到了司禮監,太醫已經等候多時了。
陸缜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見太醫還想見禮,他勉力按捺住了焦急,沉聲道:“少說廢話,趕緊診治!”他是想一輩子好好護著四寶的,假若她真為了救他出了什麼事,他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李太醫不敢耽擱,翻了翻眼皮,又解開絹子看了看傷口,血肉模糊破了好大一塊,底下還腫起老高,他仔細診治了才斟酌著開口道:“四寶監官的皮外傷看著雖然重,但細心將養著總會好的,下官給您開服藥,隻要按著方子制成藥膏,每日定時塗抹,連疤痕都不會留,等好的差不多了吃些補氣養血的補品便可。”
陸缜聽出他話裡有話,伸手把四寶把薄被掩好,漠然問道:“還有什麼?”
李太醫隻好道:“監官被砸中的是腦袋,這腦袋裡的事兒把脈也難把出來,下官自會盡力診治,但世事無常實在是…”
陸缜面無表情地道:“別說這些沒用的,倘治不好她,什麼下場你心裡最好有點數。”
有時候什麼都不說反而比直接把威脅說出來更嚇人,李太醫再沒敢說些模稜兩可的,拿出銀針來刺激穴位,也是四寶人品好,雖然砸到了腦子但卻沒受什麼內傷,挨到第三針就悠悠醒了過來,先是眼前發黑,趴在床邊惡心幹嘔,問出來的第一句話卻是:“督主您沒事吧?”
陸缜心頭一暖,繼而更覺著心酸,扶膝坐在她床沿,見她掙扎著要起身:“我沒事,你覺著還好嗎?”
四寶倒是沒覺著有旁的什麼,就是格外頭暈惡心,大概是有點輕微腦震蕩,於是搖搖頭:“奴才沒事。”
陸缜有話想跟她說,也隻是按捺住了,讓太醫給她針灸上藥,等把事情都忙活完了太醫才告辭離去,他終於抽空坐在她身邊,見她禁不住往床裡瑟縮了一下,心裡嘆了聲,放柔了聲音道:“四寶,你不要怕我。”
四寶低頭揉著被角不言語,過了半晌才覺著這麼把人幹晾著實在不好,轉了話頭問道:“督主,陳選侍呢?”
東廠有不少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罰,偏在身上還留不下什麼痕跡來,陳選侍養尊處優慣了,沒熬幾下就咬舌自盡了,成安就讓人在她臉上刺了字,對外宣稱她難忍羞辱所以自戕,至於皇上信不信他也顧不得了。
他大概沒料到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默了片刻才道:“她的事兒你不用過問,我自有主張。”
四寶哦了聲,又沉默下來。
他禁不住問道:“當時…你為什麼要衝過來擋在我身前?”他頓了下,沉了沉心:“我以為你還在怨我。”
上回的事雖然讓她害怕惱怒,但跟陸缜對她的恩情是兩回事。她兩眼茫然了片刻才低聲道:“您對我好,我是知道的。”
她又懶又饞還不信任人,身上的毛病數都數不過來,可這不代表她不知道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當然樂意勤懇在陸缜手底下當差報答他的恩情,可是他怎麼就偏偏瞧中她了呢?!
陸缜聽了這話沒覺著多高興,反而蹙眉隱約悵然:“我也知道,你是極好的。”
四寶惹出的事兒雖然不少,但在忠心當差這點上實在挑不出毛病來,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收拾灑掃,把他身邊的各樣事兒都料理妥帖,就是成安跟他多年,也沒有四寶這樣細心周全,她對他自是無比盡心的,人人都說他待四寶好,可四寶對他更是不差,可隻有一樣,她不喜歡他。
恩重而情薄啊。
他被她明著拒了一回又一回,臉面已經是被扒拉幹淨,什麼傲骨自信半分都不剩下了,偏他的惱意半分都發不出來,就連表露都不能表露半分。
四寶幹巴巴地笑了笑,不敢接話茬,他靜默片刻才道:“你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四寶認真想了想,低聲道:“聽說沈寧大人要去皇莊巡查一段時日,奴才能不能跟著一道去?”她和督主現在是剪不斷理還亂,還不如都冷靜幾天比較好…她以後還想在宮裡混日子呢。
陸缜搭在床沿的手指緊了緊,須臾才松開,凝目望向她片刻,淡淡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