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隻是想讓林敘開心一點。
無論如何,我很少見他笑了。
我套上好久以前買的小熊頭套給他看,他皺著眉問我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我好久好久以前,跟你一起買的。
但你忘了,林敘。
光影細碎地變化著,透過裊裊升起的霧氣,我好像能回到七年前。
那時候的你不是臥底,我們逛夜市買回來這個頭套。
你笑我戴上去像個傻子,我踹了你一腳。
你忽然收住笑,然後俯過身來吻我。
……
好多好多事情,你都忘了,林敘。
我看著面前的人,鍋裡的豆腐還在翻騰,我勾了勾嘴角,對他說。
「你笑一個吧,林敘。」
他平靜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說出來的話卻冰冷。
「你死在我面前,我就笑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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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變成這樣了。
林敘討厭我,他的討厭還總是變化無常。
比如他前一天有可能對我還是面無表情,後一天就恨不得將我掐死。
就像現在,他又開始莫名其妙恨上我了。
通常情況下,林敘睡覺都很早。
我寫完了他每天的病情記錄,準備睡覺時,已經過了十二點。
林敘睡覺時對光也很敏感,為了不吵醒他,我一般都不會開燈。
我邊扶著墻壁,邊想關於他的事。
他的情緒波動又開始變大了,這是病情惡化的徵兆。
一般這種時候,他又會大量地臆想出不存在的東西,再次將他自己逼瘋。
藥不能再給他吃,不然他好不容易抑止下的癮又要浮上來,不過之前約好的心理醫生明天也該來了……
事情還沒有思考完,我猛地被一道力氣拉進懷裡。
好歹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所以透過斑駁的月光,我也能分辨出家裡不是進賊了。
是林敘。
男人粗重的呼吸就打在我的耳側。
「怎麼還不睡?」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線帶上安撫的意味,碰上他的手,被他猛地甩開。
他捏著我手腕時非常用力,死死地摟緊我。
粗糲的拇指,蹭上我的脖頸。
「為什麼要給我注射毒品?」
他邊收攏手掌,邊這樣問我。
為什麼要給我注射毒品?
他是不是想讓自己質問的語氣變得兇狠,可林敘知不知道。
他說這話時,有多無助。
為了深入販毒組織的內部,為了獲取那些惡魔的信任,林敘站在潮濕而昏暗的地下室裡,將針孔對準自己的臂膀,日復一日,注射,嘔吐。
直到成為一名足夠讓毒販信任的癮君子。
雖然現在已經逃離了那間地獄,他卻像是被永遠留在了那裡。
他收攏的手掌令我呼吸困難,他紅著眼,問我。
「為什麼要給我注射毒品?就為了讓我留在你身邊?」
「你真自私,你讓我感到惡心。」
你看,他又把我當成了給他注射毒品的人。
我逐漸感到我的生命真的要在他逐漸收攏的手掌下消逝,呼吸困難,我邊咳邊掰開他的手。
「咳咳咳,咳,我不是,我不是……」
我好想跟你說,不是我給你注射毒品的,林敘。
我好想跟你說,都結束了,林敘。
可是,你總是不願意聽我說。
甚至在我向你解釋真相時,情緒失控。
心理醫生說,不能再刺激你了。
要靠你自己,一點一點恢復。
「林敘,林……」
我猛地被人甩開了。
大腦迎來一陣鈍痛,模模糊糊間,我判斷自己撞到了櫃子的一角,可突然間由大腦傳遍全身的疼痛,讓我幾近全身僵持了一瞬。
我抬手摸自己的後腦勺,溫熱黏濕的觸感不該屬於我的身體。
我勉強支起身子,將床頭櫃的燈給打開。
扎眼的血紅順著手掌蜿蜒,我用手掌撫摸著傷口,想要止住血。
而剛剛甩開我的人,垂眼站在我的身前。
我看著他,苦笑。
「我也受傷了,好受點了嗎,林敘?」
「……」
如果你站在地獄裡,那麼我陪你一起站在那裡。
會讓你開心一點嗎,林敘?
8
我去醫院包扎了下頭部。
順便準備拿走之前的檢查報告。
拿完報告,醫生向我解釋完報告上的內容代表著什麼。
我站在醫院大廳的走廊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大腦仍舊一片空白。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隻是將那張報告單攥得很緊,死緊,緊得手上的汗全打濕在上面。
曾經,我覺得我的職業能讓我比普通人有更長的時間去了解死亡的含義。
後來,我對於死亡的概念就是怕林敘死。
怕他一不留神做臥底被發現了。
怕他再也不回來了。
怕那群喪心病狂的毒販真要求他開天窗,他把自己開死了。
死亡對於我來說,就是不要林敘離開我的世界。
可是,我要離開林敘的世界了。
這就像突然給自己的生命安上了一個倒計時,我平靜地開車,平靜地到家門口,平靜地打開家裡的門。
……我看見江婷勾搭著林敘的肩膀,而他沒有躲。
「江婷,你還真把我家當你自己家了是吧。」
我沖過去,將兩人分開。
緊繃的弦總有一天會斷開。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平靜,但我忽略了人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也是平靜的。
而江婷,還有閑心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卷發。
「不好意思呢,跟上次一樣,是林敘給我開的門。」
女人走到我面前,彎身,在我耳旁說話。
「張婧年,你忘了,林敘不是那個說什麼都護在你前面的林敘了。」
「要怪就怪你倒霉吧,我倆又回到同一個起跑線上了。」
「這次,我的贏面很大。」
……這讓我想起還在警校的時候。
江婷是一枝花,她大張旗鼓地追著林敘。
可林敘,每次,都把我護在他身後。
「我告訴你,不要在我老婆面前說一些引人誤會的話。」
「我喜歡的就是張婧年,我命給她我心給她我腰子也全掏給她了……」
……
視線晃動,我的目光,又流連到站在一旁的林敘身上。
江婷說,是他給她開的門。
原來,現在的他,是不會拒絕江婷的。
我忽然覺得心上卷起無端的怒火,憑什麼呢,憑什麼啊?
一直照顧著你的人是我,憑什麼要把我當作惡人,憑什麼要推開我,憑什麼要拿這樣若無其事的表情看著我。
我要死了,你知道嗎林敘。
我也會難過的,林敘。
不是說最喜歡我嗎,那為什麼要拿這樣毫不在意的眼神看著我。
為什麼被推開的是我,就這麼恨我嗎,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我嗎。
我猛地拽過林敘的衣領,將他推向了門外。
「你走!你跟著江婷走!」
「我們這輩子都不要見面了,我不管你了!」
「我再也不管你了!」
那是林敘從案發現場被接回來後,我第一次朝他兇。
這麼多年,無論他對我做了什麼,他把我當成了什麼,我都沒有兇過他。
於是,恍然間,我好像看見他有一秒的失措。
那兩個人被我轟出門外,我靠著門,感受著自己轟隆隆作響的心跳。
口袋裡,四四方當疊的那張紙,被我胡亂地揉碎。
我的手指掐進掌心裡,捂著自己疼地紛亂的腦袋。
林敘,我再也不管你了。
你想要我管你,我也不管了。
9
音響店裡,還在放著七八十年代的歌。
窗外大雨磅礴,豆大的雨滴奮不顧身地沖刷著玻璃。
「高音甜,中音準,低音沉。」
坐在我身旁的人,閉著眼,身子隨著音調的起伏而擺動。
「總之就是一句話,通透!」
我在音響發出的高昂歌聲中嘆了口氣,對他說:
「阿舟,我要死了。」
音響店陷入戛然而止的寂靜,他直起身先看了我一眼,然後再垂眼看我遞過去的紙張。
半晌,聽見他吸了口氣的聲音。
「治不好了?」
「我會配合治療的,但治好的概率不大。」
「林敘呢,他怎麼辦?」
「……」
身旁的人支著額頭問我,而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很好。」
「我把他交給了能把他照顧得更好的人。」
這些年我,還有局裡,都從沒有間斷過給林敘的治療,可有一點不得不承認。
這次江婷請來的心理醫生,比我想象的要更好,是頂尖的醫學專家。
是,按照林敘現在心理醫生的說法,如果我一直陪著林敘,終有一天我能等到他康復,這隻是時間的問題。
可……我沒有時間了。
命運就像跟我開了個巨大的玩笑一樣。
「你的委屈就差寫臉上了,年姐。」
面前的人毫不客氣地戳破了我的謊言,我的從容。
李舟,是跟林敘同期的臥底。
他潛伏的程度不深,所以也不像林敘那麼難以自拔,任務結束後工作了幾年,就退役了,開了這家音響店。
我吸了吸鼻子,看著他的眼睛,說:
「我死後,把我的東西葬在青城山腳下,跟他們葬在一塊。把我的骨灰做成煙花,放在天上。」
「……」
大抵是我安排後事太過認真,李舟的臉上才慢慢染上嚴肅。
「別啊,年姐。」
「你要是真死了,你真死了,我怎麼跟林敘交代?」
「他要是恢復了記憶,不得心疼死你?」
「張姐,你得撐著啊,你得撐著到林敘那崽子想起你。」
「然後給他一大逼鬥,那沒良心的……」
一聲天雷,轟隆隆地在不遠處炸響。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昨天晚上回到家的時候猛地跌倒在玄關,頭疼得厲害,後來一個人躺在地板上,躺了三個小時。
被冷醒,我才發現連夢裡我都在喊林敘的名字,嗓子都喊啞了。
可林敘不在了。
傾盆而下的暴雨沖刷著我們的距離,直到我的手機鈴聲震起。
是江婷打來的,我接了。
電話那邊的聲音很急促,我猛地站起來,去找傘。
李舟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關掉手機,茫然地看著他。
「林敘失蹤了。」
「你說,我為什麼還是這樣想拼了命去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