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癱坐在地上,抱著小包袱哼著幼時太後哄我入睡的歌謠。
「一柄油紙傘,晃在水中央,船兒輕輕晃,母親把你搖……」
22
太後死後,我徹底病了,連床都下不了。
盛衍著了急,命太醫待在我房中隨時伺候。
我卻越來越嗜睡,有時,一天要睡十個時辰,總是夢到幼時的事。
然後哭著醒來,很多次醒來,都見盛衍紅著眼坐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一直不願意松開。
「皇上怎麼哭了?」
我伸手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淚,盛衍將臉窩進我的手心,沒一會兒手心內便湿漉漉一片。
「昭兒,別睡了,我好怕你不會再醒過來,別睡了,陪陪我,好不好?」
盛衍俯身親上我的眉心,溫柔又虔誠。
「我已將你兄長提上一品,如今你的身份足以穩居中宮,我馬上下旨,冊封你為皇後,你別睡了好不好?」
我向盛衍招手,他半坐到床邊,手臂一收,將我攬在懷中。
「不是說,要等孩子出生之後嗎?」
盛衍將頭抵著我的額頭:「我想與你舉案齊眉,本就與孩子無關,不過是想你母憑子貴,堵住那些言官的口,如今你兄長有功,我借勢冊封你,足夠了。」
不過說了幾句話,我又有些困倦,可盛衍在,我怕他擔心,便一直撐著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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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看看,皇後的藥好了沒有,還不快些端進來!」
盛衍發了火,宮女嚇得趕忙跑出去,盛衍又同我說了許多,隻是我昏昏沉沉的,並沒聽下幾句,原本想堅持到喝完藥,最後又不知怎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我一直聽到身旁有壓抑的嗚咽聲,我想剝開霧去瞧瞧哭的是誰,卻怎麼都走不過去。
23
宮中的太醫不好,盛衍又去尋了民間的遊醫。
遊醫說我乃孕中悲戚過度,導致陰火鬱結,心火滯留,又說我陰在於下,脈沉細無力,濡養無源,胎象不穩。
幾句話下來,盛衍發了一通大火,宮中御醫跪了一地。
「皇上,龍嗣關乎國祚,臣等不敢輕易用藥也是怕傷了皇子啊。」
盛衍一腳踢在說話的太醫肩上,氣得手都在發抖。
「朕再跟你說一次,朕隻要皇後安好,隻要皇後安好!隻要藥對皇後有利,你便去用,你聽明白沒有!」
太醫們不敢應下,個個垂著頭發抖,倒是那遊醫膽子大些。
「皇上若信得過草民,便讓草民為皇後娘娘醫治,不出半月,自會讓娘娘安康。」
「好!好!好!隻要你醫治好娘娘,朕萬金賞你!」
「是!」
這遊醫在宮中住下來,無論是針灸還是湯藥無一不用,果然半月下去,我身子大有好轉。
一個月後,我已下地自如,身邊的宮女一個叫綠俏的姐姐,她的眉眼像極了阮阮,見到她,我當即紅了眼。
綠俏告訴我,太後死後,盛衍下令將賢太妃與淑太妃送去皇陵侍奉先皇,奪嫡的三皇子已被處死,參與奪嫡的四皇子七皇子也被一並收押,先皇的一眾皇子,唯有諸事不問的八皇子還安穩待在府中。
「八皇子未參與嗎?」
綠俏點頭:「是這樣的,聽聞多年來,八皇子對皇位並無興趣,反倒是一直沉迷於書畫、音律、詩ƭŭ⁶詞文章。奴婢聽伺候養心殿的太監說,這八皇子自從幾位皇子下獄後,隔三岔五就往宮裡送幾首詩詞表忠心,奴婢不識字,記不住那些詩句,聽說是告訴皇上他當真無意皇位的意思。」
說起八皇子,在國子監時,唯有他與七皇子走得近,那些年,我越是不理他們,二人便越是故意捉弄我,常常把我戲弄哭才了事。
有一年,八皇子還與七皇子惡語道:「瞧她那清高的模樣,早晚落得如前朝太子妃那般的下場。」
這樣一個人,很難讓我與如今綠俏口中清心寡欲的八皇子重疊。
24
冊封大典選在一個豔陽天。
盛衍說過些日子我的身子越來越重,恐有不便,不宜再拖。
且對我封後一事,他像是有了執念一般。
不知是誰告訴他,生孩子兇險,可若封後便不一樣了,皇上是真龍天子,皇後乃萬凰之後,封了後便有了上天眷顧,諸事都會化險為夷。
這些日子,盛衍日日綢繆此事,像是從前為我綢繆太子妃那般。
我兄長不過是稍有小功,他便命人大肆贊揚,冊封將軍。
如阮阮姐姐所說,盛衍前半生都清心寡欲,唯有對我的事,總是極盡綢繆,他怕別人看不起我,怕我受人欺負,凡事都想為我做到極致,便是大臣百姓的口舌,即便我聽不到,他也不願。
阮阮姐姐說,帝王家,如太子這般的情意,是絕無僅有的。
大典開始,百官朝賀,大覺寺的百位高僧環坐吟唱,整個大殿一派莊嚴。
在綠俏的攙扶下,我自殿外一步步向高階上的盛衍走去。
日光之下,他一襲明黃色龍袍,頭戴冠冕,俊美的臉龐輝映晨曦,帶著如天神般的威儀和與生俱來的氣勢,一如我第一次見他,他像是天神一般從天而降,吹散了村子裡死亡的陰霾,將我帶向光明。
回首這十多年的時光,我失去過,開心過,難過過,也被人愛過。
可細想下來,卻唯有他一人,自始至終都一如初見。
「昭兒,你要記得,我對你的好,與她們不同。」
「昭兒,你要記得,這世上唯有我,不會傷害你。」
「昭兒,我定會娶你,為你辦一場絕無僅有的冊封禮,將我對你的愛意,昭告天下。」
「昭兒,若這世間,我隻能所求一願,那便是與你共白頭,到白首。」
隻有幾步遠的時候,素來沉穩的盛衍迫不及待往前走來,他伸出手,像是從前無數次向我伸手那般,希望我能快一點到他身邊。
可世事無常,我早說過,這世間,沒人可以圓滿。
兩隻手隻差一點就可以交會時,我的後背猛地被匕首貫穿,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撲去,我想護住肚子,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了力氣。
「昭兒!」
我倒在地上,綠俏被侍衛踢飛,她摔在柱子上,嘴角吐了血,還不忘惡狠狠地看我。
「哈哈哈哈!妖後,便是你害得我姐姐為你而死,我終於為姐姐報仇了!哈哈哈!」
盛衍發瘋般拿著刀要殺了她,綠俏卻先一步決絕地撞死在柱子上。
大殿亂了,百官慌亂地喊太醫,侍衛太監魚貫而出。
八皇子意圖趁著盛衍心亂刺殺,卻被躲在柱子後的暗衛一劍刺死。
臨死之前,他死死盯著我,說著那句惡毒的咒語:「陸明昭,我早就說過,你這一生,必會如那前朝太子妃般,不得好死。」
「盛衍,你既然坐上皇位,我們奈何你不得,你便好生坐著吧,獨自一人孤獨到死地坐著吧!哈哈哈哈……」
盛衍小心翼翼將我抱在懷中,眼淚一個勁流在我的臉上,他搖著頭哭得像個孩子。
「昭兒,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還這麼小……瘟疫你都不曾死去……如今你也不會死的……對不對?」
「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母後說過,大難不死之人,必有後福,你不會死的……我們去找太醫,去找那個遊醫……」
盛衍抱著我往外跑去,他亂了,他腳步凌亂,很多次險些跌倒,又支著腿穩穩將我抱住,他一邊跑,一邊親吻我的額頭,用力握著我的手臂,生怕我睡過去。
「昭兒,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那麼貪心……什麼都要……你說得對,不該那麼圓滿……我該為你存些福氣,不該這麼貪心……是我的錯……都怪我……」
「後位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昭兒……我就隻要你……你活下來……我們找處幽靜之地,隻我們二人……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太醫院離得遠,盛衍抱著我比前去請太醫的太監跑得還快,我趴在他懷中,伸手替他擦掉眼淚。
「別哭……夫君……」
盛衍身子微僵,跑得卻越發快起來。
我知道我堅持不下去了,不敢再等下去。
「六歲那年,村裡瘟疫……本該必死無疑,是你出現救了我。三皇子兵變那日,我也本該死去……是阮阮姐姐救了我……自從見到……綠俏的第一日……我便知道……她是阮阮姐姐的妹妹……她恨我是應當的……她才是阮阮姐姐的親妹妹……她不該為我去死……她說將我當作親妹妹……她不忍下手……可她怎麼忘了……她的妹妹一直在等她……你恨了母後許久……連她死後也不願意去看她……可她有什麼錯呢……她不過是因為愛你……你的一生,本不該有我出現……可上天既然讓我們相遇……我們便該知足……這十幾年偷來的日子……該還回去了……夫君,我這一生,遇到你,遇到母後,遇到阮阮……便是我這一生最好的福氣……厚葬綠俏吧……這是我欠阮阮的……」
盛衍停下腳步,任身邊人來人往,他也隻站在原地不動。
我想抬手再去摸一摸他的臉,眼皮卻越來越重。
沒有長亭古道,沒有折柳送別。
在他完成諾言的這一日,我們終是迎來了離別。
盛衍,你所對我承諾的,此生,都做到了。
我無憾,你也別難過。
番外
1
我叫十八,是跟在盛衍身邊十幾年的暗衛。
帝王家無兄弟情,所以盛衍與他的親兄弟感情淡薄,除了是他的暗衛,我還要兼著兄弟一職。
皇後死後一個月,我坐在房梁上看著梁下已經罷朝一月的盛衍,默默灌下一瓶酒。
我忍不住跳下梁,一把奪過酒瓶仰頭灌下。
「昭兒最討厭你醉酒,一身酒臭味,她若是還在,定不許你靠近她。」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昭兒」二字,誰都知道,這是皇上心中的禁忌,誰都不能碰。
盛衍笑了笑,搶過酒瓶仰頭就灌。
「十八,這話你說了十幾年,如今不管用了。她死了,朕喝不喝,臭不臭,她都不會讓朕抱了。」
我想想也是,這麼多年了,每次提到昭兒,他總是有所收斂,可她如今死了,以後我該說什麼讓他收斂?
「她便是死了,也不想看到你這副模樣。」
盛衍又笑:「既如此,她為何不殺了綠俏?明知她有歹心,仍舊將她留在身邊。你說陸明昭心中,是不是朕還比不過一個阮阮?」
「自然不是,隻是她是個純良的人,不忍別人為自己死去,一直心生愧疚,否則,也不會阮阮死後,她病了許久。」
「可若說重要,在她心中,自然最重要的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