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知道問不出來,惱怒罵了一句日本話。
隨即我們被拉開,接著一聲槍響,最左邊的人倒下。
砰!
女人們嚇得尖叫。
我捂住耳朵,死死盯著刑場中的五個人。
砰!
又一個人倒下了。
我的眼睛酸澀,眼淚流下。
四聲槍響,氣氛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忽然間,一個聲音高喊道:「中華民族萬歲!」
我抬起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是那個隻有十幾歲的孩子,那麼年輕,臉龐稚嫩。
砰——
那個孩子倒在血泊裡。
八
從刑場回來,父親被日本人請去談話,高家壓抑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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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得知,碼頭上的藥品被搬走大半,軍械太過沉重,被全部炸掉。
此事震驚日本高層,因為藥品和軍械是急需裝備,裡面有部分是從德國進口的新式裝備。由於運送軍備的車輛和火車被人自殺式襲擊,他們便將東西分成幾批,讓商會轉運,以此掩人耳目。
如今存放在高家和秦家的東西,全丟了。
一天後爸爸回來,進屋就砸東西,一邊砸一邊叫,仿佛瘋了一般。
發泄完畢,他又恢復成儒雅模樣,把所有人召集起來,溫和地詢問:「誰把碼頭消息傳出去的?自己站出來。」
沒人答話。
「都不說是吧,那就挨個問!」爸爸厲聲道,面孔扭曲,儒雅氣質消失無蹤,此時的他,仿佛一隻揭開人皮的野獸,露出嗜血的一面!
首先盤查的是他身邊的人,一個個人被拉出去,血淋淋地拖回來,有的人直接咽氣,有的人鮮血淋漓。
場面極其可怕,所有人戰戰兢兢。
接著輪到家裡的佣人。
最後輪到後宅女人。
父親暴力審訊,死了六個人。
那六個人要麼私吞東西,要麼和其他家族交往甚密,要麼有巨額不明財產……總歸身上不幹淨。
父親審不出來,幹脆將他們全殺了。
那天日本人衝進高家,當著我的面殺了一個女佣,如今爸爸在高家大開殺戒,當著我的面殺了六個人。
Ŧüₓ我一時間竟不知,到底是日本人兇殘,還是爸爸更兇殘。
不過,那六個人也是助紂為虐的走狗,死不足惜。
沒有找出內鬼,審訊繼續進行。
又是一個黧黑的夜,我、媽媽以及幾個姨太太待在房間裡等候。
噠噠的腳步聲響起。
「事情已經查清楚了。」爸爸走進房間,身後跟著一大幫拿槍的小弟。
他背負雙手,站在屋子中央,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的面龐,最終落在我臉上。
「高雲。」
我心一跳:「爸爸……」
「那天,你去了東碼頭。」他溫和地說,「為什麼去東碼頭呢?」
「爸爸,你不是問過了嗎?」我僵硬地開口,「無意間去的,因為龍嘉明想退婚,我氣得跑出門,一口氣亂跑,不知不覺來到東碼頭……而且很快就回去了。」
「高雲。」爸爸衝我招招手,「你過來。」
在眾人的注視下,我一步一步走向他。
腳步重逾千斤!
恐懼如潮水掩蓋了我。
他這麼問,一定是發現了我!
知道我是內鬼!
一瞬間我開始後悔,後悔改變劇情,後悔救了那個男人,後悔摻和進國家大事。
何必呢?
反正有的是人頂在前面,我何必要跨進去?
安穩地生活不好嗎?何必去擔驚受怕?
我會死嗎?
短短一段距離,我白著臉來到爸爸身旁。
他摸摸我的頭,柔聲說:「高雲啊,你要乖乖的,千萬不要想不開背叛我。」
我渾身顫抖,控制不住地流眼淚。
第一次與死亡如此近距離接觸,真的好可怕。
「爸爸……」我嘴唇顫抖。
爸爸從懷裡掏出手槍。
我驚得睜大眼睛,兩條腿軟得撐不住身體。
爸爸舉起手槍,忽然朝左側方向打了一槍。
「啊!」
原本站在我身邊的周姨娘腿部中彈,跪倒在地。
「為什麼要背叛我?」爸爸厲聲問。
周姨娘飛身而起,衝到我身邊想要挾持我,被人砰砰兩槍打中,倒在地上。
我驚呆了。
「你一直潛伏在我身邊,就為了出賣我!」爸爸走過去狠狠踢周姨娘,「說!家裡還有沒有內線?!」
周姨娘氣息奄奄,笑著道:「沒有,就我一個。」
「我殺了你!」
「不用客氣,我自己來。」
周姨娘含笑著,將手中的小刀用力扎入喉管。
「啊!」女人們尖叫。
周姨娘躺在血泊裡。
我木木地站在原地,盯著她的屍體發呆。
我不明白,她不痛嗎?不怕嗎?
我剛剛隻是被叫到爸爸身邊,都嚇得快死了。
「高雲,爸爸是不是嚇到你了?」爸爸拉著我的手說,「這個叛徒站你身邊,想挾持你,爸爸剛才是故意叫開你。」
哦,原來他不是懷疑我,而是想救我。
「謝謝爸爸……」我有氣無力地說。
我冷靜了一下,走過去用力抽打周姨娘的屍體:「叛徒該死!去死!」
趁著房間混亂,我抓起她脖子上一直戴著的懷表,偷偷藏在手裡。
回到房間,打開手裡的懷表,懷表已經被摩挲得舊了,裡面的夾層裡放著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男人的黑白照。
周姨娘是爸爸最後納的姨娘,年輕貌美,沉默寡言,平時感覺不到存在感。我偶爾看到她拿著懷表出神。
九
過了一段時間,風波漸漸下去。
高家割讓了許多財產填補日本人的虧空,高家與龍家退婚。龍嘉明執意要娶蘇蘭,被龍家氣得趕出家門,秦毅因犯事被撸掉官職,扣押在牢裡。
男女主終成眷屬。
我決定收手不幹了,安安穩穩地做我的高家大小姐。
就讓之前的事隨風而散吧。
因為我深刻地認識到自己隻是個普通人,怕死、怕痛,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
然而走在街上,看到無數普通老百姓在街邊乞討,外國人可以隨意凌辱中國人,我的心又痛得厲害。
我無法視而不見。
那日在成衣店量尺寸時,裁縫師傅輕聲道:「裡面有位先生等你。」
我心頭一驚,裝著若無其事地走進裁縫店裡面。
小屋子裡,一個男人靜靜地坐在裡面,正是我救的那個男人。
「是你?」我吃了一驚,「你還沒走?」
男人脫下帽子,衝我笑笑:「還有事情呢。」
我坐到他對面:「都這麼久了,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他說:「我叫範小五,你可以叫我小五。」
「範小五?」我愣了一下。
「怎麼了?」
我說:「我以為你的名字可能會是比較好聽,或者霸氣的名字,沒想到會是這麼……」
「普通的名字?」範小五笑著接口。
「是的。」我老實說。
能在日本人中救人水火,勇闖碼頭搶劫日本人軍火藥品的男人,應該叫龍嘉明之類好聽的名字,怎麼能叫範小五呢?書本裡都這麼寫的。
可事實是,龍嘉明沒那麼做,範小五做了。
「我沒讀過書,就一窮當兵的,後來跟著先生勉強認識兩個字。我的父母也沒讀過書,上頭有四個兄弟姐妹,我就叫範五娃,後來認得字後,我給自己取名叫範小五。」他說,「我覺得這名字挺好,你覺得呢?」
「挺好。」我點點頭,將口袋裡的懷表遞給他,「周姨娘的,是不是你的人?」
他接過懷表,摸索著表面:「她的真名叫周翠花,曾經有個青梅竹馬,被日本人殺了。」
我一愣,沒說話。
「名字很普通吧?」範小五繼續道,「之前刑場死的那幾個,叫葛二蛋、王丁、陳月、張春梅、張山,名字都很普通。」
我心情沉重。
範小五是來感謝我,並向我道別的。
他要跟隨先生去重慶,他口中的先生是誰,他沒說,我沒問。
他的感謝是給了我他身上所有的錢,總共五十多大洋。
我:「我像缺錢的人嗎?」
他羞赧道:「高小姐,你幫了我不少忙,可我囊中羞澀……」
「那不如以身相許吧。」我逗他。
他愣了一下,臉紅了,咳嗽一聲說:「高小姐……咱們不合適。」
我問:「沒問合不合適,就問喜歡不喜歡我這樣的。」
他沉默片刻,道:「假如生活在和平年代,我會喜歡高小姐,可現在這個世道,不適合搞對象。」
我笑了笑,轉身離開。
有點悵然若失。
要說我有多喜歡他,不見得。
或許我隻是在特定的場景,經歷驚心動魄的事情後,才對他產生了感覺。
但他說得對,現在這個世道,不適合搞對象。
以後天南海北,恐怕永遠也不復相見。
再見,範小五。
十
上海越來越亂。
為了不見到街道上的慘狀,我躲在家裡,如果要出去,每次必然躲在車裡。
不見到那些悽慘的中國人,良心就不會受到譴責,就不會去冒險,就會好好活下去。
但那天我去基督教會開辦的孤兒院做慈善活動時,無意間碰到報紙上被通緝的兩個年輕人,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擺脫既定的命運。
上海風聲太緊,到處搜羅進步人士。
孤兒院院長是個美國白人,她窩藏了幾個被通緝的進步人士,由於她的白皮膚,暫時日本人沒搜到她這邊。
她極力勸說我加入。
我苦笑,一個外國人都在拯救中國人,我一個中國人卻想著置身事外,實在荒謬。
最終,我決定幫助她。
我以舉辦慈善的名義,向孤兒院提供大量物資。
孤兒院裡藏的人越來越多。
我心裡清楚,這麼多人藏在這裡,且日本人四處搜索,早晚會出問題,我希望能安排他們走。
可要渡過重重關卡,幾乎不可能。
就在一籌莫展之際,有個進步人士似乎確認我可靠,偷偷透露,上海留有地下黨。前一批人就是地下黨接應離開的。
如果能聯系上那批人,說不定他們也能離開。
如今他們誰都不方便,隻有我能自由活動。
其實我在高家聽爸爸說起,已經隱隱猜到,這批人的某個人身上,藏著一份重要文件,這才是日本人到處搜索的核心原因。
他們不願意透露給我,我理解,也裝著不知道。
我拿到暗號,去指定地點找人,那地點,恰巧是我曾經去過的裁縫店。
報上暗號,年老的裁縫驚訝地看著我,隨後笑了:「巧了,高小姐,請。」
進入內室,熟悉的身影坐在房間裡。
「範小五?」
「高雲?」
我們見到彼此,異口同聲。
「你怎麼還沒走?」我驚訝至極。
「我主動留下來了。」範小五說,「既然你在這兒,想必應該清楚事情經過,我要帶那幾個人走,先生會接應我。」
他頓了頓,笑著說:「如今有高小姐相助,成功率更高了。」
我們計劃兩天後帶人從預定路線出發,然而日本人忽然開始搜捕基țṻ₃督教,在孤兒院長的周旋下,美國大使館介入,日本人暫時沒進去。
然而看那架勢,應該很快就會進入搜索。
無奈之下,計劃隻能提前。
我以高大小姐的名義,將人喬裝打扮從後門領走,藏入一家會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