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次背上背著晴芳,手裡緊緊牽著照哥兒。
還不忘叮囑下人日頭曬了,給我把帷帽戴上。
兩個孩子鬧著要放風箏。
他一夜沒睡親手扎出兩隻風箏,一隻燕子,一隻老鷹。
等孩子們的風箏放起來了。
他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來一隻更大的蝴蝶風箏。
「我記得從前你最喜歡蝴蝶風箏,我這扎風箏的手藝還是為了你專門學的。」
心情不受控制地有些雀躍。
可我不想讓孟景臣看出來。
清了清嗓子,我板著臉。
「我都多大年紀了還放風箏,你不怕人笑話我還怕呢。」
孟景臣笑得有些寵溺。
「我看你跟十多年前剛成婚時沒什麼不同。」
努力壓住揚起的嘴角,我故意道:
「我走累了,你去幫我放!」
孟景臣長了一顆聰明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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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風箏也放得極好。
又大又漂亮的蝴蝶風箏比那天湖畔所有的風箏飛得都要高。
我開心地撫掌大笑。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時間結成的隔閡好像稍稍淡了些許。
可蝴蝶風箏實在太惹眼。
第二日,「寡居多年性向不明的翰林學士孟景臣陪妻兒湖畔放風箏」的消息風一樣刮遍了整個望京。
我專門找人打聽了「性向不明」的緣由。
原來自孟景臣高中,便有不少人家想跟他結親,聽說還有公主想下嫁給他。
都被他以老家早有妻室給拒絕了。
可十年來,他寡居一隅。
誰也沒見過他的妻室是什麼樣子。
便有人懷疑起了他的取向。
給他編了不少闲話。
原來京城天子腳下的人也這麼闲啊。
孟景臣倒是挺守男德。
因著這一點,孟景臣提出想讓我帶著兩個孩子陪他一同參加宮宴時,我隻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
活了兩輩子,皇宮我還沒進去過呢。
可誰知宮宴這天。
我和芳姐兒,卻被皇帝的妹妹,那位想讓孟景臣當驸馬的朝華公主堵在了御花園中。
8
此次宮宴是為賀皇後娘娘千秋舉辦的。
孟景臣提前半個月找來了一位宮中出身的嬤嬤教導我和兩個孩子宮廷禮儀。
還在宮宴當日,讓這位嬤嬤緊緊跟隨。
宮宴男女分席,他和照哥兒去參加大臣們的宴會。
我則帶著芳姐兒在御花園中參加專為女眷舉辦的宴席。
原本一切順利。
可宴飲結束後,我和芳姐兒卻被朝華公主攔住了去路。
她長相美豔,紅唇飛髻,上挑的眉眼和略高的颧骨看起來有些盛氣凌人。
在席上時,她一直坐在皇後娘娘身側。
幾乎盯著我瞧了整場宴席,雙眼帶著瘆人的寒意。
見她攔路,我立刻生出了不祥的預感。
領著芳姐兒見禮之後便準備退下。
可行了禮,朝華公主卻遲遲不讓我起身。
「你便是孟大人的發妻?」
說完,不等我說話,朝華公主便嗤笑。
「我當是什麼絕世狐狸精勾得孟大人不敢往外多看一眼,原來是個貌若無鹽的老女人!」
她左右踱步,將我從頭打量到尾,眼底是赤裸裸的不屑。
這話實在刺耳。
我皺了皺眉,顧忌著孩子,沒有說話。
可下一秒,朝華公主塗著大紅色蔻丹的手指便捏住了芳姐兒的下巴,嘴角掛著一抹冷笑。
「你女兒今年七歲?
「可我怎麼聽說,孟大人和你已經十年未見,那這個女兒,是你跟哪個野男人生的?」
她指甲尖銳得好似要刺破芳姐兒的皮肉。
我看得心驚肉跳,也顧不得什麼尊卑,一把揮開她的手將芳姐兒護到了懷裡。
「別動我的孩子!」
芳姐兒小小的身子在我懷裡發抖。
她平日膽小愛哭,今日卻忍住了沒流一滴淚。
「好啊,敢對本公主不敬!
「來啊,把這個無恥蕩婦還有這個小雜種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9
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瞬間便撲了上來將我和芳姐兒死死按在了地上。
我這麼多年算不上錦衣玉食,可也算養尊處優,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對待。
屈辱和憤怒讓我渾身都在抖,可我不能害怕,我得保護芳姐兒。
「公主就可以不由分說打殺五品官員的家眷嗎?食民之邑卻草菅人命,心思陰暗如過街老鼠,你也配稱朝華!」
朝華公主氣得臉都青了,一雙眼瞪大了死死盯著我。
不知是嫉妒蒙了眼,還是憤怒讓她失了心。
她竟然抬起腳就朝著我頭頂踩下。
我抱緊了懷裡的芳姐兒,心中閃過一絲絕望。
可下一秒,一個威嚴的女聲響起。
「朝華,你敢!」
被人扶起的時候,我還恍若夢中。
直到熟悉的味道將我包裹,我才猛然抬起頭。
撞進孟景臣滿是自責和心疼的眼底。
他不動聲色擁了擁我和啜泣的芳姐兒。
接著一撩袍角,朝著並肩而立的年輕帝後跪了下去。
他聲音是隱忍的憤怒。
「此事,還請陛下和娘娘給臣一個交代!」
他瘋了?
皇帝就是天,他怎麼敢向人家要交代。
可孟景臣不卑不亢,我愣了一瞬,也跟著跪了下去。
下一秒便被皇後親自扶了起來。
孟景臣也被皇帝扶了起來。
年輕帝王面對孟景臣時還算溫和。
可看向朝華公主時。
面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朝華,你可知罪?」
可朝華公主目光始終追隨著孟景臣的身影,眼底是深深的迷戀。
聞言立刻便跪了下去,卻咬著牙大聲道:
「朝華何錯有之?這個女人不安於室荒誕淫亂,她根本就不配做孟大人的妻子!
「不信皇兄你問孟大人,這是不是他的孩子?」
心頭狠狠跳了一下。
10
可朝華話音落下。
孟景臣的聲音立刻響起。
「回稟陛下,臣十年來雖歸家甚少,可這個小女兒確確實實是臣的孩子,臣絕不允許任何人汙蔑臣的妻女清白!」
心頭像是被人敲了一下。
悶悶的有些疼,還有些酸。
朝華公主還想說什麼,嘴卻已經被堵上了。
年輕的皇帝不怒自威。
「此事是朝華僭越了,插手臣子家事,不知禮數不懂規矩,傳令下去,朝華公主罰俸三年,禁足三月!」
我和芳姐兒險些沒命。
可落到朝華公主身上。
隻是輕飄飄的罰俸三年。
我捏緊了拳頭,一直到上了馬車,我都沒有開口。
孟景臣同樣沉默。
大約是怕嚇到兩個孩子。
一直到回房間前,他面色都還算正常。
甚至叮囑乳娘今晚寸步不離守著芳姐兒睡。
可轉過身,他神色便沉了下來。
他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關門。
將聽竹並幾個下人都關在了門外。
這些時日的克己復禮好像都是假象。
他雙臂死死將我扣在懷裡,嘴唇貼著我的臉頰,肌肉緊繃而隱忍。
他在後怕和憤怒。
「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朝華公主已經在五臺山禮佛半年有餘,我以為她這次不會出席,對不起寶珠,讓你和孩子受委屈了……」
所有的情緒終於一股腦湧了上來。
我一口咬在孟景臣的脖頸上,雙手拼命捶打他。
「對,都怪你!我在江南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來找你,害了我自己就算了還連累芳姐兒,她才那麼一丁點大!
「都怪你惹的風流債,都怪你長這麼一張臉,孟景臣,你這個人簡直是個大混蛋!
「你還從來不問我芳姐兒的來歷,是不是也跟別人一樣懷疑我給你戴了綠帽子?!」
我語無倫次,淚流滿面。
孟景臣雙手捧著我的臉頰。
拇指擦過一滴一滴淚珠,眼眶也紅得厲害。
「無論芳姐兒來歷是什麼,她喊你娘親那她就是我的女兒。
「隻要與你有關的,你接受且在乎的,那就是我接受且在乎的,別的,我都不在乎。」
原來,這才是他不過問的緣由。
這些時日以來他的確把芳姐兒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疼愛。
看在他今天來得及時的分上。
我又咬了他一口。
「你少胡思亂想冤枉我!」
芳姐兒是我一位閨中密友的女兒。
我這個好友父母雙亡偏又遇人不淑。
生下芳姐兒後身子便不好了。
娘家哥哥和夫君一家都想吞她嫁妝。
她為女兒苦熬了兩年,不得已才找上我幫忙。
我找了江南最好的訟師幫她搶來嫁妝、女兒,成功和離。
又在她臨死前收養了芳姐兒。
且在官府立下字據,等芳姐兒及笄後,那些嫁妝會悉數交到她手上。
巧的是,我那友人也姓孟。
孟景臣聽完,一雙眼微微瞪大,有幾分愣怔。
我伸手掐他。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耐不住寂寞給你戴了綠帽子吧?」
孟景臣神色有些不自在。
好啊,看來他真的懷疑我的清白。
不過看他這個樣子。
應該是懷疑過後,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心裡有些微甜,又有些酸。
「哎,孟景臣,你怎麼還是和從前一樣啊?
「你現在可是皇帝最親近的臣子,前途無量,而我呢,還是那個隻知道打算盤的商戶女,而且,我都快三十歲了。
「你怎麼,一點也沒變呢?」
還是和從前一樣。
看我的時候總帶著難以言說的仰視和戀慕。
好像自己還是從前那個陸家家僕之子一般。
孟景臣手臂不自覺緊了緊。
他嗓音比十年前更加低沉,說話時鼻息落在我耳後,喑啞撩人。
「就算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你也永遠是我的大小姐。」
不知不覺,淚又落了滿臉。
11
那日之後,孟景臣提議讓我隨他搬去孟府。
他說陛下之前曾賜給他一座大宅子。
他一個人沒必要搬去住,便一直住在那座小宅院裡。
說這話時,他又露出那種眼尾低垂如小狗般的神情。
「寶珠,就算日後還想回江南,現下搬去宅子裡也比住酒樓舒服,你說呢?」
我被他看得招架不住。
隻好答應了他。
可正式搬進去那日,卻聽到了一個被我死死刻在心底的名字。
那是個不過十歲的半大小子。
自稱聽說孟景臣搬來了新宅,給他送書院先生新寫的字帖。
前院管事在同他說話,我不過從旁路過。
擦肩而過的瞬間,聽到管事喊那孩子叫「庭州」。
「庭州啊,在書院要好好吃飯。」
我猛地轉過身看去。
許庭州。
上輩子孟景臣後期最大的政敵。
據說他原本是街頭流浪的乞兒。
被孟景臣收養舉薦進了京城大儒開辦的雲鶴書院。
他文才武略樣樣精通,未及弱冠便連中三元。
比他的恩師孟景臣還厲害。
後來他們師徒同朝為官,也是一段佳話。
可最後,正是這個孟景臣親手提攜起來的後生。
要了孟景臣的命。
那時皇帝已經換了個人當。
他們都是前朝元老。
孟景臣要遵循舊制。
可許庭州堅持變法。
孟景臣為官多年,雖兩袖清風,卻桃李遍天下。
對眾多寒門士子更是一呼百應的存在。
新帝昏庸,忌憚孟景臣的影響力。
聯合許庭州編造罪名害死了孟景臣。
而那時,孟景臣已經三次上書表示想辭官回鄉了。
眼下,前世那個大佞臣,還是孩童模樣。
我看著許庭州,他相貌靈秀,年紀尚幼一雙眼便沉靜通達,的確不似池中之物。
他送完東西便走了。
待人走後,我問了管事。
一切果然如上輩子一樣。
他被孟景臣撿到,又在他的舉薦下進了雲鶴書院。
等人都走了。
我緊了緊掌心,喚來聽竹。
「你去,給我買包砒霜。」
12
聽竹一愣:「小姐,您要這個做什麼?」
聽到我要毒殺一個孩子,聽竹傻眼了。
我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隻好催促她快去。
可等聽竹顫顫巍巍真把毒藥遞給我,我卻怎麼也下不了那個命令。
再怎麼說,對方現在也還是個孩子。
比我的照哥兒還小一些。
想到上輩子孟景臣的死,我硬起了心腸。
可轉瞬就軟了下去。
我長這麼大,連雞都不曾殺過。
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就這般坐立難安到了晚上。
連晚飯都沒吃便歇下了。
大約是白日思慮過重,我睡得比往日早些。
迷迷糊糊感覺到孟景臣的氣息,我嘟囔了句你怎麼在我房裡。
隻聽到他輕笑:「這是主院,可不僅是你的房間,也是我的。」
我一下清醒了大半。
下午隻想著許庭州的事情,竟忽略了這個。
可看著隻穿著寢衣的孟景臣。
我也做不出把人趕出去的事情。
本來就是來過日子的。
再把人往外推,就有些矯情了。
所以我愣怔之後,便稍稍往裡讓了讓。
孟景臣的眼神瞬間變了。
像是餓極了的狼。
可在他低頭親我的時候,我眼前忽然閃過他身首異處的模樣。
我猛地推開他。
孟景臣一愣,眼底有一抹失落閃過。
卻還是第一時間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指尖。
「我去別處睡,別擔心, 下次你同意了我再進來。」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
我心裡著急,沒多想便從後面抱了上去。
「你別走。」
大概是夜裡會放大人的脆弱。
也大概是孟景臣的態度太過寵溺。
我不自覺說出了心裡話。
「孟景臣, 我總是做夢你會被人害死,我好害怕, 我不想讓你死,你死了我和兩個孩子該怎麼辦, 你能不能不做官了, 我們回江南好不好?」
這話, 十年前我就說過類似的。
如果是白日神志清明的時候,我絕不會說這種話。
所以說完我便後悔了。
上輩子這輩子,孟景臣的抱負從未變過, 說這些,也隻會徒增隔閡。
「算了, 你當我……」
「我也想跟你回江南。」
沒說完的話被打斷。
身前的男人轉過身,眼底滿滿隻有我。
他緊緊抱我在懷裡。
「上次宮宴之後, 我便在想這件事了。
「我自己不覺得如何,可寶珠,我看不得你跪別人,更看不得你受委屈, 天子也不行。
他比我年紀大,比我勞心勞力得多,說不定死得比我更早。
「-我」他在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陛下仁愛, 是個好皇帝, 我相信假以時日, 在他治下, 定然會是一片太平盛世。大奉朝人才輩出, 其實, 並不缺我一個。」
我怔怔看著孟景臣。
「你說的,是認真的?」
孟景臣輕笑,竟有些看破名利的釋然。
「當然是認真的, 從前隻覺得大丈夫要頂天立地建功立業, 可對你和孩子們失而復得後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隻需一年,待我幫陛下釐清新法,我便上表請辭, 咱們帶著兩個孩子一同回江南, 可好?」
我緊緊抱著孟景臣。
隻覺得兩輩子的酸澀都在這一刻被治愈了。
「好。」
這次孟景臣親過來時,我沒再躲開。
13
幾個月後, 有朝臣彈劾朝華公主豢養男寵。
還強搶一位外地來的書生入府,鬧出了人命。
正巧韃靼借朝貢之名求娶公主。
皇帝下旨,給朝華公主封號萬安。
將她遠遠嫁去了塞外。
想來這輩子都回不了中原了。
孟景臣將照哥兒也送進了雲鶴書院。
他對照哥兒頗為嚴厲, 可得知照哥兒喜歡打算盤算賬, 他也不惱。
「為官為商, 隻要造福於民,便無貴賤之分。爹爹日後還要多多跟你學習呢。」
一年後,他不顧皇帝挽留, 執意請辭, 帶著我們一家人離京南下。
他無數好友同僚前來渡口相送。
人群後面,小小的許庭州紅著眼大喊:「恩師,一路順風。」
孟景臣沒看到, 他隨意揮了揮手,便低下了頭專心幫我系披風系帶。
「江上風大,進去船艙裡待著吧。」
我莞爾一笑:「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