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父親是父親,我是我。即使是同樣的血脈,也鑄造不出一模一樣的人。」
「做你自己,孟茵。問心無愧、盡力而為,足矣。」
不再理會樓下的蕭條街景,他牽著我到茶樓另一面,推開窗。
這一面樓對著坊巷,可以看見鄰近的幾個小院。
淘米擇菜,劈柴生火,世道艱難,百姓還是在認真過活。
秋日寒涼,穆宜微的手很暖。
他說:「未與你相逢時,我想過了卻這紛亂事後,就回翠山。」
「你這小魚貪看那些新奇事物,那我每日將那些時新話本和玩物擺出來,總能把你釣出來。」
我想到別人眼裡君子端方的穆宜微,像布陣一樣擺出話本、泥偶、桂花糖。
不禁笑出聲,順勢靠在他懷中:
「那現在呢?我已然願者上鉤。微微,你要拿我怎麼辦?」
「一同回到翠山,像這些百姓一樣……」
「餘生朝朝暮暮與你相伴。」
他給了對於我短暫,卻是他一生的承諾。
五日後。
天未亮,又是朱紅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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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前祭臺已成,三千人牲跪在臺下,我們一行遮掩容貌混在儀仗隊中。
辰時是祭祀所謂的吉時,待到燕帝踏上祭臺,我們就會行動。
天已大亮,可是燕帝還未出現。
龍珠在體內比以往更加不安分,像要破體而出。
不對。
天地間的氣息怎麼會如此雜亂。
在我驚愕間,四周宮門突然發出響動——
落鎖了。
勤政殿前的廣場變成了牢籠。
有人踏上祭臺。
是紀憲。
他看著我們一眾人,眼中帶著癲狂,譏諷道:
「穆公子青年才俊,怎麼要做這階下囚的勾當。」
「謀逆重罪,一個都別放過!」
那三千「人牲」脫去外衣,裡面都是輕甲,祭臺下藏有他們的武器,是執忠軍。
宮門落鎖,晏洲無法接應,這是一場設計好的局。
請君入瓮,無人可還。
真正的祭品。
是我們。
26
「何曾有謀逆,不過是在為明君清路。」
穆宜微朗聲回應,下一瞬他攜我躲過襲來的刀劍,我與他背靠而立。
四周執忠軍漸漸把我們包圍,已經沒有退路。
此戰,是死局。
手上剛掐起術法手勢,穆宜微就握住我的手。
「勿要毀壞修行。」
他還是不願我沾惹因果。
「穆宜微!至少讓我……」讓我突破重圍尋晏洲接應。
他搖頭止住我的話。
長劍在他手上翻轉,劍鳴不止,戰意盎然。凌厲的劍招和護衛一道在重圍中廝殺出缺口。
一道、兩道……
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
而我沒有他法。
宮中青磚被血浸染成深紅色,我們離宮門還是很遠。
一隻雪鳶從空中飛下,躲過箭矢,收翅落在我肩上。
它腳上系著信筒,是鶴陽真人的信。
我飛快看後,卻覺得腳上墜有千斤巨石。
「如何?」
穆宜微的聲音透著喘息,他不是常年徵戰的將士,胎中又帶病弱。
戰到現在,已有些力竭。
我的聲音發澀、發緊:
「燕水走蛟。」
四個字裹挾著整座京城百姓的生死。
燕國發跡燕山,國都也建在燕山下,燕水河貫穿全城。
為防旱情,燕山築有水庫引渠。從燕朝龍脈山中流出的河水,供養著一城百姓。
燕帝要走蛟化龍,水庫必然要被毀壞。
他若成功,屍橫遍野。
好熱。
龍珠突然熾熱如焰。
「孟茵——」
東側的宮門霍然打開。
貴妃服制的女子站在那,手上拿著刀,刀尖上滴著血。
我認得她。
傷我魚尾的翠山狐妖。
原來與蛟道一同入宮的那位貴妃,是她。
隻見她妖力盡失,在宮門處奮力大喊:
「你若見過龍君遺骨,就要去燕山阻止那妖邪!」
我身軀一震。
晏洲遲遲未到,燕山迫在眉睫。
我回首看向穆宜微。
他執劍斬向我身後,一名執忠軍倒了下去。
越過我身,他手撫在我背上,推,送,不過須臾。但我明了,他與我,都下了同一個決策。
憑借這道推力,我向東側宮門飛快跑去。
「做你自己。」
「我等你。」
穆宜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隨後是破空聲。
長劍擲飛穿透追在我後面的執忠軍鐵甲,血濺在穆宜微臉側,鮮豔的顏色,濃不過他眼中豪氣。
他奪過一杆長槍,槍尖在空中劃過一道寒冽的銀光。
「穆家兒郎,焉不會槍?」
「來戰!」
他守住了前往東側宮門的路,隻為護我無憂。
等我,穆宜微。
狐妖抓住了我的手,在宮道上奔跑。
「從這走!」
「這處的水道未封!」
比我還要小的手,領著我尋覓出口。
我未言,緊緊跟隨她。
「你為何不懷疑我,明明你我爭鬥過……」她突然問我。
我看向她發間,那裡簪著一朵夢芙蓉。
是隻生長在翠山的花。
離開翠山的妖都會帶著翠山舊物,塵世繁雜,翠山屹立在那,無論得意失意,都能歸去。
隻是如今的翠山……
我與她都是尋不到歸路的妖。
「遊子望鄉……」我閉了閉眼,「你我都惦念著翠山,我不懷疑你。」
她忽然停下步伐,用力向我一推。
我落入水中前聽見她說。
「我知龍神為什麼會選你了,我不再有怨。」
她的笑明媚漂亮,刀劍交戰的聲音迫近。
她轉過身,破損的裙擺露出被符陣灼傷的腿,血在外滲。
「遊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
「孟茵,你記得要帶我回翠山呀……」
27
水道暗流湧動。
我遊得很困難,但我不能停。
眼前水色逐漸赤紅。
我在水中看見了猙獰面孔的人屍,不是一具。
浮出水面,河道上斷肢、人屍連綿遍布。驚恐、絕望是那一張張臉上最後的神色。
屍山血海仿若人間地獄。
那三千人牲,還是未能逃脫。一雙雙閉不上的眼在詰問天地,蒼生何罪?
我自燕水而出,他們的魂靈哀鳴在我耳畔。
經久不絕。
燕山上的光景也如同阿鼻。
方士出謀劃策,享過榮華富貴,最終也同那些無辜百姓一樣,七竅流血死在陣中。
他們對上位者而言,也是蝼蟻,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我看見了燕帝。
血水浸透的陣法裡,他的手拉長成爪,皮肉長出鱗甲,一隻人眼,一隻蛟目。
他即將蛻去人形。
燕水被震起大浪,水聲如哭。
我來晚了。
那似蛟非蛟的妖邪仰首長嘯,鱗甲覆蓋上他最後一縷皮膚,蛟尾出現在他身後。
他要沉入燕水,走蛟化龍。
我的眼神渙散,身體比思緒更快。
不能讓他得逞。
孟茵不過是翠山的一尾鯉魚,四百多年的修行不過堪堪摸到修仙的門檻。
這燕帝化成的妖邪,吞噬靈力與龍氣,又有三千人牲祭陣。
我遠不及他。
可我還是想要倔強地試一試。
修為幻化出的屏障困不住他,裂痕顯現,我嘔出一大攤血。
沒有辦法了嗎?我想。
修為靈力要見底了,再多一毫也沒有了。
屏障被撞碎成無數片,我墜入燕水。一尾魚,頭一次感受到了溺水。
上位者生殺予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人與妖,乃至萬物生靈,微末者也想好好活著。
罔顧眾生,如此私欲妖邪也能成神嗎?
我不甘心。
我還想搏一搏。
我攔在燕水水庫的石壁前,閉上眼,打算祭出這條命攔下這場走蛟。
許下的承諾,怕是不能一一兌現了。
好痛。
不是被那邪蛟撞裂骨頭的痛。
胸腔內的龍珠化作一汪金水,湧入我的渾身筋脈,化骨築新的痛。
我看見我的手變成五指利爪,魚尾在變長。
天上黑雲翻滾,紫電雷鳴。
金雷落下之際。
我用身軀纏著邪蛟迎了上去。
這一日,燕山降下誅邪雷劫,九十九道,地為焦土。
雲散天開,甘霖滴落。
燕朝,新帝即位。
28
又是一夜雨。
宮廷內的血腥味被雨水衝刷淡去,榻上的小狐狸動了動耳朵,沒有睡醒。
有宮人告知,秦芸要見我。
石牢陰冷湿暗,這一次,是她在牢房中。
原也不是她。
那日宮變,太子帶著寧州牧的五萬輕騎與晏洲裡應外合,攻入京中。
紀憲被拿下,再度成為喪家犬。
原本他被關進牢中,是要等太子即位後,徹查精鐵案一事,由他口述先帝罪責。
可誰也沒料到,秦芸一杯毒酒送他上了西天。
她打算自盡的,可我那道護身術,留住了她的性命。
她瞧見我低低笑出聲:
「你果真好命。」
我一時語塞,長嘆一口氣:「我跟你說過,我所得到的,都是我自己爭取的。」
「我知道。」她不似以往矯揉作態, 「可我妒恨。」
「妒你做了將軍夫人而我青年守寡;妒你和離後還能活得那麼好;妒你能有心心相印的人。」
她撫摸自己的腹部,那裡曾有一個嬰孩。
紀憲的三個姬妾也沒能逃脫她的毒, 其中一個還有身孕。
「我父母兄弟去信給我,留在那小地方當個寡婦對家裡有何助力,一封又封,威逼利誘。」
「我亦不甘心, 我去爭了,可還是爭不過你!」
她突然站起身, 緊握鐵欄衝我大喊:
「我為何爭不過你!」
我往後退了幾步,眼中沒有憐憫:
「你爭錯了地方。」
「你原先夫家雖不是高門大戶,可都是心善之人,你如果好好經營,也能過得很好。」
「是為自己爭, 不是爭過他人。」
我轉身離開石牢, 身後傳來她的痴笑與喃喃自語, 狀若癲狂。
人世間還是太過嘈雜。
理了理準備好的包袱,又往裡面塞了包從御膳房偷拿出的山楂糕。
我帶著一隻狐狸, 趁夜駕著馬車,往翠山歸去。
「我知道馬車慢, 可是那麼大條龍飛在天上不是很惹眼嗎!」
「我也是第一次當龍,龍的術法我不熟練不是很正常!」
馬車內一龍一狐吵吵嚷嚷。馬蹄踢踏, 幹脆停在路邊嚼著草, 等待裡面吵完。
車簾被掀開, 晏洲追上馬車,看著車廂內的情景, 一時愣了神。
狐狸毛飄在我鼻尖,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要回翠山了嗎?」他回神問我。
「是,翠山等我回去整頓呢。他來時,我還想同他坐在樹上看月亮。」
晏洲垂下眼睫,眼眶發紅。
即使當了將軍,他還是願意當那個跟在兄長身後,聽他叮囑的少年兒郎。
「是我沒接應好兄長。」
狐狸停了響動, 靜靜臥在我身側。
晨光初泄,入冬後的第一場雪飄了下來。
我聲音很輕:
「我同他約好的, 他會來的。」
那日晏洲終於趕到勤政殿前時, 穆宜微立在東側宮門前,長槍染血。
晏洲喚了聲「兄長」。
他倒了下去。
我從燕ƭú₄山踉踉跄跄回來,隻見鶴陽真人的一封信。
不見穆宜微。
29
人間王朝分分合合,翠山上的桃樹結果紅了百來次。
我學會了木偶戲。
翠山的小妖們很愛聽來自人間千奇百怪的話本故事。
我最愛講化龍的故事。
一遍又一遍, 他們昏昏欲睡,和我搭伴的狐狸丟下木偶引線,轉身去追逐蝴蝶。
有一雙修長的手,撿起引線。
白發道衣的青年落座在我身側, 我嗅到白蘭香。
他問我下一段故事是什麼。
我看著他琥珀色的漂亮眼睛,聲音發顫:
「螢火幻化的月色,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