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立後第二日,爹爹在府中設宴,宴請幾位朝中重臣,還有我與祁胤。
祁胤應了邀,將轎攆中鋪滿羽褥,一路吩咐著慢行。
宴上,眾人談笑晏晏,我爹與我大哥皆是一臉的春風得意,他們都得知了我的病情,卻並未有人在意。
在意我的,隻有祁胤這個暴君。
宴上,他始終留意著我的狀態,親自為我夾菜,替我倒茶。
眾人暗地裡投來的目光,都帶了幾分詫異與震驚。
也是。
頂著暴君的名聲數年,誰曾見過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溫柔模樣?
不過,宴席行至一半,在我忍不住疲倦有些昏昏欲睡時,意外忽生——
有刺客!
眾人大驚,下意識地想要保護祁胤,然而,卻都發現身體沒了力氣。
酒水中有毒!
我也是。
倚在祁胤身上,我連手都抬不起。
還好,祁胤有暗衛出現,護在他周遭,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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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刺客的目標,卻並不是他。
他們是沖著高貴妃的父兄而來,為首之人持劍揮向二人,冷笑連連,
「高至老賊,你躲在邊疆數年,我就等的是你今天!」
「你當年殺我周家數十人,今日便血洗這府邸,替我族人報仇!」
長劍重重揮下,一隻手輕輕覆上了我的眼。
我什麼都沒看見,隻聽見了刀劍入體的聲音。
耳邊響起了祁胤的聲音,「睡一會吧,乖。」
身體倦的厲害,我闔上眼,緩緩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政局已變了天。
聽說——
我父兄身死。
準確些來講,是高貴妃的父親與大哥。
高將軍在邊疆的將士們聽到消息,當即便一陣暴亂,不過,卻被我手持將軍令牌的二哥安撫住了。
二哥自邊境傳信入皇城,大意便是說一切都好,他會代父鎮守邊疆,聽遣皇上差遣。
我心有感慨,仔細一想便明白,那些所謂的報仇刺客,應該便是祁胤的人。
有些事,隻需要尋個由頭便好。
即便有人生疑,拿不出證據,也沒人敢耐他如何。
祁胤借著立後之機,將守在邊疆擁兵自重的高家父子召回皇城,又借刀殺人,直接果斷的鏟除了父子二人。
而他之所以有底氣做的這麼絕,也全因我二哥。
之前便聽聞,二哥是高將軍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前些年才接回府中。
這般看來,那個進府的所謂高家二少爺,便是祁胤的人。
當然,一切都隻是我的猜測。
想的多了些,頭便陣陣疼痛,我揉了揉眉心,不知不覺間又陷入了昏睡。
這一覺似乎睡了很久。
夢中昏昏沉沉,似乎還聽見了祁胤的聲音。
再醒來,睜眼便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他擰著眉看我,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又一言未發。
見他這般,我便主動開了口。
「那日的刺客,還有我二哥,都是你的安排,對嗎?」
我聲音發澀,說話竟也覺著有些艱難。
他沉默良久,點頭說是。
我又問,「那,那日你甘願自毀一臂,也是做戲?」
「不是。」
他靜靜看著我,「是真心。」
「如果他要的是你的命呢?」
「那朕也給。」
他應的毫不猶豫。
可我卻不太敢信,我沉默半晌,輕聲問他,「我能相信你嗎?」
「能。」
他直視著我的眼,「朕不屑於撒謊。」
是的,他不屑於撒謊,所做的事情卻能蒙蔽人的雙眼。
我快死了,我不想明白什麼爭權謀略,我隻想知道,那個不知不覺間佔據了我一整顆心的暴君,對我究竟是真情,還是利用。
我靜靜看著他,「最後一個問題——」
「你立我為後,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
「亦真亦假。」
他倒是誠實,低聲道,「立後確有政治原因,朕必須借此機會,鏟除異己。」
「卻也是朕本意。」
他聲音放輕了許多,第一次用了「我」字。
「站在我身邊的那個人,隻能是你。」
我靜靜看著他,有太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古代帝王,向來如此嗎。
前兩日剛殺了高貴妃的父兄,奪了她娘家的兵權,今日便能信誓旦旦的說愛她。
我有些不懂。
可我來不及細想,便再度陷入了昏迷中。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了前世今生,夢到了很多人,爸爸媽媽,陳崎,茍才人,劉美人……
還有祁胤。
我隱約聽見,他似乎找了很多大夫來為我診治,一個看不好,他便殺一個。
我想要阻止,卻根本無法醒來。
再醒來時,我清楚地感覺到——
這次,這副身體是真的油盡燈枯了。
而祁胤也察覺到了。
他緊緊攥著我的手,那雙眼通紅,卻始終沒有淚落下來。
他靜靜看著我,還在說些傻話。
「朕是天子,朕不許你死,誰也不能收走你的性命。」
瞧這話幼稚的。
哪裡像是個皇帝所說。
我想笑他,卻根本沒有力氣。
我靜靜看著他,想了想,還是輕聲告訴他,「祁胤,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我來自未來,幾千年後的未來。」
胸口悶的厲害,短短兩句話,似乎已經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費盡力氣,才勉強說出了最後一句,「記住了……我不叫高蕪,我叫嬌嬌……」
「周念嬌……」
他攥著我的手,眼底紅的似充了血。
「嗯。」
「朕記得。周念嬌。」
往日裡低沉好聽的聲音,此刻卻已破碎,喑啞不堪。
我笑笑,想再說些什麼,卻緩緩闔上了眼。
好困啊。
好想睡上一覺。
耳邊是祁胤的嘶吼聲,可我卻再睜不開眼了。
29
我再睜眼時,發現高貴妃的屍體躺在棺槨中。
而我的靈魂,則飄在一旁。
愣了很久,我才發現,自己變成了鬼。
原來,還是回不去原本的世界啊。
這下子真成了鬼了。
我有些想笑,可是,看見趴在棺旁的那道身影後,便再也笑不出了。
不過一夜過去,他卻生了些許白發,眼瞼下方一片烏青,下頜處冒出了胡茬。
我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祁胤。
他是君王,是天子,向來都是一副矜貴模樣。
他死守著棺槨,直到一位老和尚的到來。
我聽說過他,一燈大師,佛教第一人。
祁胤驀地起身,走到了老和尚面前,「朕要她復生。」
老和尚輕笑,「皇上,人死不可復生,此乃天地間的定律。」
「朕便是定律,朕不準她死,她便不能死!」
他眉心緊蹙,雙眼紅的厲害。
此刻的祁胤,似乎已經失了理智。
曾幾何時,他是那麼理智的一個人,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一燈大師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他微微頷首,「皇上不必再執枉,娘娘本就不是這世間人,本就該回她應回的地方去,留不住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一燈大師說這話時,似乎還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祁胤似乎並不吃這一套。
他搭在棺槨上的手驟然收緊,仍是那副顛來倒去的說辭:
「朕是天子,是她口中的暴君,朕不允,她便不許走。」
可是,我站在他身側,卻注意到他略微顫抖的手指。
原來。
暴君也是會虛張聲勢的。
表面上裝作強勢,背地裡暗暗難過。
可實際上,這個發現,也讓我十分難過。
一燈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再度開口道,「您與娘娘還有七日緣分,想為娘娘做些什麼便做吧,她看的見。」
「七日一到,皇上與娘娘,便是徹底了卻塵緣。」
祁胤沒有說話。
搭在棺上的手,卻緩緩收緊。
良久。
殿內傳來他的聲音,「好。」
……
宮中上下都知道,皇後娘娘去世後,皇上便變的十分奇怪。
第一日,皇上在御膳房門前支了一口大鍋,親自操刀,洗菜,切菜……
皇上親自下廚,燉了一鍋菜。
聽說。
是叫鐵鍋燉大鵝。
第二日,皇上,皇上又讓御膳房的大廚手把手教學,燉了兩隻肘子。
可是,那肘子香飄十裡,皇上卻未動一口。
第三日,皇上在皇後娘娘的棺槨前,講了一天稀奇古怪的故事,什麼白雪公主,青蛙王子……
第四日。
皇上去了一趟獵場,回來時,帶了一隻活生生的小兔子。
白色的。
我曾經誇說可愛的那種兔子。
第五日。
皇上將那枚象徵帝王的稀世之玉,掛在了我生前養的狗狗脖上。
第六日。
他在棺槨前坐了一整天,什麼都沒做。
為保我屍身不腐,他將我屍體停在冰棺內。
為了維持溫度,房間裡堆滿了冰塊,溫度低的可怕。
可他似乎察覺不到冷一般。
他陪我說了很多話,是那個曾經的暴君,不會說出口的那些。
終於……
第七日還是到了。
他踏著清晨第一縷朝陽,踏入房中。
可進門的那一刻,他便徹底怔住。
「嬌嬌……」
他輕聲喚我,聲音很輕,像是怕嚇到我一般。
而他也的確嚇到了我。
他……能看見我?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他卻快步走了過來,伸手想要碰我,指尖卻穿過了我的身體,落了個空。
他難得地神色怔忪。
眼底有太過情緒掠過。
錯愕,失落,難過,絕望……
自我去世後,才第一次在祁胤臉上看見那麼多情緒。
過去,他自詡帝王,喜怒向來不形於色,什麼事都藏在心中。
可此刻,他怔怔地看著手指的方向,在我死後第一次落了淚。
祁胤的哭泣,是無聲的。
他面上沒什麼表情,眼淚卻滴落下來。
「你,要走了嗎?」
他啞聲問我。
我說,應該是。
「還會回來嗎?」
「應該不會了吧。」
他輕聲問我,恨不恨他。
他立我為後,是存了別的心思,那場宴會上酒水裡的藥,也是他命人所下,可他沒有想到,那個明明對人身體沒什麼危害的軟筋散,卻加重了我的病情,讓他失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