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她抬起手,摸了摸赤雁的鬃毛,低聲對它耳語道:“你怎麼一直在吃草,你餓了是嗎?”
說起這個,她怔了下。
到了最後,岷州城已經是草無根樹無皮,赤雁自然也要跟著挨餓,它上輩子挨了那麼多餓,最後還是把自己的軀體貢獻出來了。
所以飢餓印刻在它的靈魂裡,它發育不良,所以它一直一直都在吃草是嗎?
她側首,看了看旁邊的牌子,這才看到,它的名字現在叫騰雲霧,今年三歲半了,它隻是一匹五班馬。
五班馬,實在是寂寂無名的一匹馬。
通過一番惡補,她現在對香江的賽馬已經有所了解,這賽馬分為幾種比賽,分別內部賽和公開賽,其中內部賽包括新馬賽,條件賽和班際賽,班際賽中,會對每一匹馬進行評分,根據評分把這些馬分為五個班次,每匹馬隻能參與自己班次的比賽,賽事結束後根據每匹馬的表現來由評磅員調整馬匹評分。
隻有在班際賽中表現優異進入一班和二班的,才有機會進入後面的公開賽。
也就是說,其實普通市民在看臺上或者報紙電視上看到的那些賽馬,都是經過一輪輪的內部賽脫穎而出的,其實還有許多賽馬隻能被評為三班四班五班,在苦苦參與班際賽升級,以求得亮相機會。
三歲以及以下的馬匹參與新馬賽,如果能在新馬賽期間出頭,那後續自然是平步青雲,如果不能,那就隻能在三歲後參與班際賽出頭了。
這匹馬已經三歲半了,也就是說它在新馬賽期間沒能給自己博得機會,而新馬時期結束後,整整參加了半年的班際賽,依然表現平平,如今隻能位列五班。
要知道,根據評分,95分以上為一班,8095為二班,6080為三班,4060分為四班,而五班馬則是40分以下的。
這成績,不光是不及格,簡直是糟糕透頂。
不能參加公開賽,也就不能為它的主人掙到什麼錢,屬於沒什麼金錢價值的馬。
如果這樣的話,那它的主人自然不會重視,甚至可能隨意將它打發,低價賣掉。
總之它的處境看起來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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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外面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近,葉天卉知道自己必須離開。
她最後看了一眼騰雲霧,它依然在垂首吃草,吃得很慢也很認真,好像這對它來說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她低而快速地道:“我還會設法回來的,會回來看你,你好好吃草養身體。”
她邁步就要離開。
不過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再次道:“既然有新的一生,那就不要想什麼馳騁沙場,也不要想什麼建功立業,我們就吃好喝好,懶懶散散過日子就是了,我若富貴,就把你救走,讓你好好養著,一輩子當一匹混吃等死的懶馬,舒舒服服過日子。”
那赤雁吃草的動作停住,抬起馬腦袋,有些好奇地看著她。
……它好像動心了。
果然這就是她的赤雁!
這時馬厩的門已經被推開,葉天卉連忙快步往前,敏捷一閃,竄到了一處角落。
她雖然也穿著人家衣服,但顯然萬萬不能和人碰面,不然別人一問,她的口音就露餡了。
畢竟這種馬舍涉及到安全問題,也涉及到商業機密,是絕對不可能允許她這種非會員外人隨便進入的,一旦被抓住,說不得就直接被這邊警察帶走了,可能還得坐牢!
片刻後,果然有一行人過來,好像是這邊的工作人員,在商量著接下來的跑馬比賽,有幾匹馬要參賽,他們需要提前為那些馬做好準備。
那些人將要參賽的馬全都領走後,這邊總算安靜下來,葉天卉見一切都安全了,這才躲藏處出來。
看來這裡時不時有人過來,並不安全,她當下不敢耽誤時間,盡快往前繼續看,遇到覺得不錯的賽馬就記下來。
隻可惜也沒什麼她特別看好的馬,隻勉強看到幾匹能看得過眼的。
她近距離這麼觀察一番,到底記下來十幾匹馬的編號和名字,之後才悄沒聲地溜出那馬舍。
從馬舍出來後,她觀察了下地勢,研究著該怎麼出去。
這時候,葉天卉便看到,南邊假山後面好像有一處單獨的馬舍,並不算大,不過那馬舍明顯是新建的,比這邊的馬舍要高大,山牆式的棚頂也看上去設計精心,仿佛還用了灰色投光玻璃?
她看著,就好奇起來了,為什麼單獨養,這是什麼好馬嗎?
她本該離開了,不過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輕手輕腳過去那邊馬舍,踮起腳尖來,從窗子裡往裡看。
這是一處純松木打造的馬厩,乳白色玻璃天窗長線一般貫穿了馬厩的屋脊,陽光便從那玻璃天窗灑下來,穿過木桁架投射在松木牆壁上,也投射在一個男人身上。
一個身形颀長的男人,穿著淺灰色襯衫和牛仔褲,微低著頭,專注地拿了草料喂馬。
因男人低著頭,葉天卉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感到了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這種熟悉感開始是絲絲縷縷的,但是很快擴散開來,蹿遍了全身每一處。
這時候,那個人卻突然抬起眼來。
於是,在光和影的切割中,男人的面龐完整清晰地呈現在葉天卉面前。
俊朗矜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四目相對間,葉天卉手上一松,落地。
第7章
那馬厩很高,葉天卉跌在草地上。
她回想著自己剛才看到的那雙眼睛,那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這一刻,朝代的變換,時空的變幻,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了。
她的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聖人在這裡,他看到了她。
這讓她瞬間回到了那一刻,岷州之困,她苦撐數月,鳳凰山上,她縱身一躍,想為自己留一個粉身碎骨的清白名聲。
這時候,那遠在燕京城的帝王在做什麼?
史書不過是任人打扮的姑娘,她死前,目光所及皆是狄戎,她便是誓死不降,又有誰知?
這一刻她甚至想起身後事,那些曾經追隨她多年的悍將,葉家世代效忠屹立百年的功勳,是不是在那巍巍皇權下,皆已成灰?
這時,腳步聲響起。
踩踏在石板上的腳步聲清越,穩健,從容,就好像晝夜輪換一樣清醒而富有規律。
這讓葉天卉感到窒息,她有種自己即將暴露於烈日下的感覺。
那腳步聲停下來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
葉天卉的意識慢慢地回籠,她地看著前方。
原木色馬房旁,在磚紅色貓尾草的蕭瑟搖曳中,她看到了一雙運動鞋,再往上,是被牛仔褲包裹的筆直修長大腿。
她的視線往上,試圖去看那個人的臉。
但是看不清楚。
在逆光的暈影中,他颀長身形的周邊被鍍上了一層光暈,她睜大眼睛,卻根本看不清他的樣子。
她張了張唇,想發出聲音,想質問他,但是她在這一刻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候,男人邁開腳步,向她走來。
於是她便看到那雙被牛仔褲包裹著的長腿,一步步地邁過來。
他走得很慢,運動鞋踩踏在雜草和落葉上,發出細微的簌簌聲。
她想,他一定就是了。
這個世上沒有人能給她造成這樣的衝擊,隻有那個人才可以,那是她自小被諄諄教誨的至高無上的權威。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上方響起:“你是過來送草料的嗎?”
葉天卉的大腦有片刻的凝滯。
他的聲音分明就是聖人的聲音,但是他在說什麼?
接著,她便聽到一個笑聲,清朗愉悅的,帶著些許戲謔和調侃的。
他笑著說:“你這是怎麼了,那邊草地很軟,容易踩踏?”
說著,他朝她伸出手:“過來這邊。”
葉天卉看著眼前的手,看了半晌,之後再看那個男人。
他走近了自己身邊,於是就仿佛魔法消失了一樣,原本的暈輪不見了。
在秋日的鬱鬱蔥蔥中,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樣。
他眉骨高聳,臉部線條矜貴俊朗,他看上去和聖人實在是像,無論是眉眼的深邃,還是鼻梁的陡峭,當然也包括此時他唇邊的那抹笑,風華無雙,仿佛可以讓世界所有一切黯然無光。
但是卻仿佛又有些微的差異。
他烏黑濃密的短發是現代樣式,卸去了那位古代帝王十二冕旒冠下的神威莫測,卻多了幾分休闲的愜意,況且襯衫和牛仔褲也讓他變得親近起來。
一陣秋風起,枝和葉被風吹得接連碰撞,發出哗啦啦的聲響,自枝葉和馬房縫隙漏下的稀疏光斑灑在他臉上,讓他眸色的瞳孔看上去透著誠懇善意的碎光。
他還在笑,衝著自己笑。
葉天卉抿了抿唇,收斂了情緒,到底試探著伸出手去。
當男人的那雙手握住她的時,她感到了溫暖的力量,帶著些許草料的幹燥和醇厚。
男人淡灰色的襯衫袖子是半挽起來的,那胳膊是小麥色的,很結實的樣子。
他輕輕一拽,她便站起來了。
站起來後,葉天卉才感到,這個男人實在是很高。
她在大陸算是體型偏高瘦的,來到香江也感覺很有身高優勢,但是在這個男人面前,她隻能和他的唇部平視。
她再次抿了下略顯幹澀的唇,試探著開口:“你是?”
那男人唇邊依然帶著友善的笑,他笑看著她道:“看來是我認錯了,剛才馬場供應處給我打電話,說會給我送一些新鮮草料過來,我聽到動靜就出來,還以為你是來送草料的。”
葉天卉:“哦……”
她看看那馬房,再看看眼前男人的裝束,很是隨意的灰襯衫,並不太講究的樣子,牛仔褲上都有了磨白的痕跡。
她想,這怎麼都不能是他,畢竟他是那麼尊貴講究的人。
當然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是他,他見到自己,縱然會笑,但那笑裡也必然帶著她難以琢磨的意味,然後淡淡地道,葉大將軍別來無恙。
他怎麼會假裝不認識她呢,畢竟他應該很明白,哪怕時代變遷,哪怕昔日王朝早已灰飛煙滅,但隻要是他,隻要他說出她的身份,他就可以輕松將她挾持,讓她依然為他肝腦塗地。
這是曾經整個家族的烙印,是她父輩自小的諄諄教誨,是她永遠無法背叛的使命。
她在心裡輕舒了一口氣。